郜元宝
汪曾祺在沪期间,曾三次短途旅行到外地。一次是1947年春跟致远中学几位同事畅游杭州。这次经历未写入小说,只在1989年一篇散文中略为述及。另两次是1946年夏去镇江看望在那里行医的父亲汪菊生,以及1946年底至1947年初去扬州(汪父第三任妻子任氏娘家)与亲人团聚。他在“听水斋”完成的好几篇小说都写到这两次镇、扬之行,其中《囚犯》很值得一说。这个短篇发表于凤子(封季壬)主编的《人世间》1947年10月1日二卷一期“特大号”,收入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4月出版的《邂逅集》(汪曾祺平生第一本自编短篇小说集)。
《囚犯》写“我”和父亲走出临河的某小城,下河堤,过浮桥,挤上河对岸的长途汽车,半小时到江边,再换乘过江轮渡。由上述细节推测,这应是写1947年初过完春节,汪曾祺和父亲一道离开扬州,先乘运河大堤上的汽车到江边码头,再坐过江轮渡到对岸的镇江。
小说写到父子二人登上轮渡,进入“小房舱”喝茶,便戛然而止。最后提到“今天晚上,我就要离开我的父亲,到一个大城市中去”,暗指汪曾祺在镇江告别父亲,连夜返回上海。
《囚犯》至少有一半篇幅描写久别重逢的父与子微妙的情感波动。“这个离别的十年,这个战争加在我们身上的影响还是不小啊!家庭制度有一天终会崩坏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感慨,可谓一篇之“文眼”。
明明是小说,《人世间》编者却将其定性为“报告”,显然是要凸显小说另一主线所揭示的国民党军队官兵之隔膜与敌对、底层士兵的困厄以及群众对兵士的嫌弃,以呼应当时社会普遍的反战厌战情绪。
该期《人世间》编得很用心。一些原本“决定排入”的稿件由于特大号的关系“不得不挪至下期”,杂志也推迟十天出版。凤子“希望以后都能维持‘特大’的面目,自然更希望在质的方面,也能维持二卷一期的水准”。在此背景下推出《囚犯》,且用粗体字排在目录显要位置,居茅盾、王任叔、郭沫若、许寿裳、徐迟、赵景深、胡风之后,臧克家、萧乾、戈宝权、戴望舒、唐弢、梅志之前,足见编者对它的赏识。
《人世间》杂志社设在四川北路118弄南仁智里45号(武昌路口),从书店林立的福州路和棋盘街出发,沿四川路桥移步至苏州河对岸,再有两三分钟便可走到。据凤子回忆,“编辑部每月召开一次编委会,也就是发稿会,决定发的稿件早在上一次编委会上议妥,分头组织来的稿件早已交换审定,发稿会一边研究个别需要讨论的文章和下一期选题,同时负责版面的丁聪就当场画版式”。召开编委会的地点并非南仁智里,而在凤子居住的“北四川路万岁馆五楼那朝南的大屋子”。通常一上午就能商定所有编辑事务,然后大家“一块上北四川路一家小馆吃一顿粤式中餐”。这些人聚在一起,自然会谈到新近从昆明来上海、正天女散花一般在平津沪三地发表小说散文的青年作家汪曾祺。
《人世间》编委包括凤子、丁聪、马国亮、李嘉(后改为冯亦代),但“实际上从筹备到每期定稿,叶以群既是经理又是编委会的主持者”。在《人世间》辟出“报告”专栏并将《囚犯》归入这一特殊文体,很可能就是三四十年代一直高度关注“报告(文学)”的叶以群的主张。叶以群1947年11月14日秘密护送郭沫若离沪赴香港,他完全有时间指导一个多月前出版的《人世间》特大号的编排。
对主编凤子来说,汪曾祺并非文学新人。现存汪曾祺1940和1941年最早问世的两篇小说《钓》和《翠子》,就由当时跟孙毓棠一起住在昆明的凤子经手,发表于她在繁忙话剧活动间隙兼职编辑的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上。
四十年代初凤子编发汪曾祺稿件,照例通过沈从文举荐。但六七年之后,在上海的凤子与在北平的沈从文闹过一场老大的不愉快,她再度编发汪曾祺文稿,就无需沈从文推介了。
1946年11月13日上海《侨声报》头条转载“本报北平通讯”《沈从文论作家》,几个小标题十分抢眼,诸如“大后方文艺界唯一收获卞之琳、李广田、何其芳”“上海出版物就是印刷好”“不赞同闹运动”,以及“巴金、茅盾都沉默,不像郭沫若一般飞莫斯科,像凤子穿得花红柳绿到苏联大使馆去读朗诵诗”……虽然沈从文很快申明该长篇采访录“断章傅会,都成瞎说”,但一经发表,还是严重刺激了一大批身在上海的作家。
凤子次日便投书《侨声报》,“读十三日贵报第三版所载沈从文先生谈话内称,‘凤子穿得花红柳绿到苏联大使馆去朗诵诗’,读后不胜诧异。沈从文先生之言论本不足深论,但此事无中生有,全系捏造,不得不请贵报代为更正是荷。”凤子仅就采访录涉及自己的部分有所辩驳,对其他内容未置可否,但一句“沈从文先生之言论本不足深论”,已清楚表明她此时对沈的强烈不满。
这以后南北文坛对沈从文及其“集团”的“围攻”愈演愈烈,但凤子和她主编的《人世间》不计较汪曾祺是沈的爱徒,只看作品质量与倾向,隆重推出小说《囚犯》,确实难能可贵。
汪曾祺未被“京海之争”40年代后半期余波所殃及,算是一大幸事。包括《人世间》在内的上海进步文学界善意接纳汪曾祺,更冲淡了他作为“京派”后起之秀的单一身份定位,使其在文学史现场的归属与色彩变得多元而驳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