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03日 星期日
敬事和众 蓝天白云下的意境 三片汉简的别样天地 木在江南:吉子在民间游荡与生长 鸟语
第12版:夜光杯 2025-07-31

木在江南:吉子在民间游荡与生长

海飞

明清的江南水汽氤氲,是各种艺术门类向精致发展的温床,浙东吉子作为家具装饰用的配件,也在此刻粉墨登场。我们可以从浙江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十里红妆”千工床进行联想:它们有着必然的繁复与华美,同时也是地位的象征。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正是通过精巧的榫卯结构嵌入床体中的百余个吉子,倒挂狮子、山水人物、亭台楼阁、和合二仙、戏曲人物、仕女图等,不一而足,每一件都是工不厌精的典范,当时的匠人和钟爱这门艺术的人,还十分郑重地将它们称为“甬式家具的眼睛”,充满珍爱。

我们完全可以以此为切入点,来了解和研究吉子。如果你与吉子能长久地对视,一定会发现顺着吉子上生活着的众多人物和图案,能看到历史的最深处,能看到一部江南民间生活史,恍若遥远的梦境。这是因为浙东甬作家具,最有代表意义的就是床,而甬作家具中吉子数量最多、雕刻最精、成就最高的,也生长在床上。就如“十里红妆”中的“琴瑟和鸣”,是属于吉子的一曲缠绵;“长寿床”上,松鹤绕着云纹,也仿佛有这样一幅图景,童子在与长辈的对谈中,酝酿出一部渔樵耕读的家族兴旺史;“子孙床”的架子上,吉子静候着光从四面八方打来,与床上青葱成长着的小主人,一起看尽光影中明灭的山河花鸟……还有每家必备的八仙桌的构造上,悄然徜徉着如意和方胜纹饰的满堂彩;椅背上典雅的“梅兰竹菊”搭配各种民间神话的祈愿,亦有儒释道的思想集合。坐在这样摆满老式家具的堂屋,向外望去,木雕门窗上,《西厢记》的千古一梦仍在流传,匠人们用透雕、浮雕、阴刻、镶嵌等组合雕法,可谓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方寸之地显身手”,将故事诉说得充满木质的温暖,却又不失曲折和动人。

在几百年的雕刻发展史中,吉子首先是作为一件大家具上的附丽而存在。最初,也不乏有人认为这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吉子的源起,可以追溯到明式家具中起支撑作用的“矮老”,在整体的家具建造中,这只不过是细枝末节。但也正因为细微,反而显现出更加重要的地位。

我们不妨将目光切回吉子出现的那一折点:明清交替之际。如今闻名世界的明式家具,也在那时走到了中式古典美学的一种巅峰,集完美比例的型、式、工于一身。然而,匠人的精神就在于敢于开拓创新,主动创造新的风尚。吉子,就是这一时期浙东匠人们求变的产物。

仔细说来,吉子,是宁波人特有的叫法,北方人叫“卡子花”,南方一些地区叫“节子”,也叫“花结”。那时,北方匠人们开始在大的附件上锦上添花,“卡子花”是这一改变中的一小环,代表着他们对木雕技艺的一视同仁,也以此建造出与明式家具截然相反的繁复而华美的家具样式。而浙东的匠人们则倾心于这雅致的技艺,渴望让手艺在细枝末节中发芽。尤其是沿海的宁波地区,清朝开埠后与更多的文化融汇,越发形成自己独特的雕刻技法。我想,他们一定见过晨光与月色的明暗,这样坐上一整天,手中的工具换了又换,凿子、鼠尾锉、三角刀……简直比绣娘引线还仔细,指节让刀柄硌得发红,汗珠子悬在鼻尖不敢落,生怕惊扰了那近乎镂空的脉络。

这是匠人们的一时技痒,抑或是渴望找到一种可以发挥他们“专精一道以至极限”的工匠精神?我们不得而知,但在潜心锻造、代际传承中,他们以刀代笔,手执纹理细腻的黄杨木,或其他木种,将这一片微小的天地,与江南的祈福、婚嫁等民间文化深深链接在一起,走上一条崭新的“花路”,实在有着天工开物的智慧,亦如严羽《沧浪诗话》中“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滋味,足以成为木雕中的点睛之笔。

从收藏家的视线望去,看到的是“风景这边独好”,可以纳入书画中所谓“逸品”的同一话语体系。从这个角度来看,吉子审美与技艺的每一次进步,与明清时期推崇“反匠气”的写意,处在同一条河流中。一块雕工精致的黄杨木吉子,与徐渭、八大山人的写意画,有相似的价值。

吉子如何一步步“脱尽纵横习气”?这其中因缘,也有一种细水长流的演变。倘若我们可以将各个时期相同题材的吉子放在一起,假想古人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为题,做一次跨时代的雕刻比赛,或许能更直观地看到其中变化:清初时期,这朵花想必会强调花瓣如何开合、叶片是否舒张等构图关系,如同在匠人手上完成一朵花的又一次绽放,足够写实;到了清中期,则已然开始趋向自由的创作,这一枝春里,或许有一名女子殷殷期盼的身姿,也或许有着水墨画般的神似,不再是程式化的图案;清朝后期,吉子的呈现已不可三言两语说尽,或许雕工们也不再局限于雕花抒情,而是在江南精巧雅美之风的影响下,转向追求历史的纵深滋味了。循着这一审美演变,我们会发现,吉子就像一个学习唱戏的人,一步步走进角色,粉墨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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