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思繁
9月下旬的巴黎常常会有一阵突然而至的冷。这些天的最高气温在十二三度。
我穿着冬天的粗毛衣,缩着脖子在书房译书。朝北的房间,一过夏天就光线稀少。灰白阴霾里,沙发上蜷着个橘色毛团。大头把自己盘成个圆环状,在沙发上熟睡。
大头是我领养的猫。一身赤橘色短毛,宽大的骨架,流畅清晰的肌肉线条。它健壮的体格比有些猫咪大了一倍,脖颈粗壮脑门硕大,一张嘴露出的尖牙让兽医们都不敢小觑。
“它本质和善,性格独立。但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它不喜欢被强迫做任何它不想做的事。不能强行抱它,它也不喜欢随便被摸。”领养救助中心的老太太在把大头交给我们的时候,强调着大头海盗一般的性格。
大头小的时候是有过主人的。在吵闹的大家庭里,小孩们把大头当玩具,拉尾巴拽耳朵。等它长到了六个月,主人家不愿意花钱给它做绝育手术,就把它赶了出去。六个月大的它,从城市的一头流浪到城市另一头的公园,在寒冷的十二月,被救助中心的老太太救回了家。老太太给它做了手术,打了疫苗,在它的猫咪“身份证”上写下,姓名:红头海盗。红头海盗是《丁丁历险记》里一个叫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老太太把大头交给我们的时候说,你们试试吧,觉得不合适,我随时把它接回去。
大头的性格同老太太描述的相差无几。它平和简单。初春房间里的阳光让它心情舒畅。夏天窗台上的鸟儿叫它兴奋不已。它从来不在家搞恶意破坏,打碎这个弄翻那个。
但是大头不喜欢与人进行肢体接触。我谨记老太太的话,从来不强迫它,一切的接触都在它的主动要求下进行。然而即使在它主动要求被抚摸的时候,常常是一分钟都不到,它突然猛扑上来用尖利的牙齿,对着我的手狠狠咬下去。有的时候是它绕着我的腿在玩耍,瞬间游戏会变成攻击,爪子利牙一起插入我的大腿。
“因为它童年时的经历,它没有建立同人的信赖感。它也缺少正常的与人交流相处的方式和经验,不知道需要掌控力量,不知道游戏和攻击的区别……”兽医同我们解释。
我们和老太太约定的试养期,从十天变成一个月,一个月变成三个月。三个月以后,我们沮丧又迷茫地讨论着,到底要不要把它留下。
我想着大头常常独自站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公园的背影。
我跟先生说,算了,把它留下吧。给它一个屋檐,让它每天可以吃饱肚皮,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大头依然是个红头海盗。
可是它会在我工作的时候,离开它习惯的角落,来到我的房间,蜷在沙发上睡觉。它会在先生晚上坐在沙发上看书的时候,把它的大脑门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它甚至有一次爬到我的膝盖上,趴在那里晒了一会儿太阳。
它仍然时时会控制不住自己,在接触中突然咬你一口,但它下口没有从前那么凶狠了。它好像在学习着,如何掌控它野性的力量,适应人间的往来。
我呢,在被它时不时地咬上一口时,会心怀怨恨和伤心,觉得自己养了个白眼狼。我哀叹,它永远都不会是我所期待的,躺在我的身边,与我互相取暖给予我无限温情的猫咪。
前几天,它又站在椅子上,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满园金黄。它起伏的背脊线条中透露着倔强,一身灿烂中又隐藏着孤独。这窗外也许让它想起了它的从前,那些造就了它今日性格的过往。
然后它回头望着我,绿眼睛里闪着温柔。
我突然明白,它的爱也许是斑斑驳驳充满笨拙的,也许是存有缺失不完美的。但是,那是它所能够给予我的所有与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