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
温源宁的《一知半解》,是一部人物传记名著,其中写到的文化名人,不是耆宿就是同侪,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梁遇春——温源宁的学生,此可见学生在老师心目中的地位。
温源宁这样描述梁遇春:“他太谦虚了,以至连谦虚之态也深藏起来。有些人极端谦虚,显得十分尴尬,十分难受。在遇春身上,则无影无形,而又成为最大的魅力……”
然而,“谦虚”只是一种品德,仅靠这两个字要在高阶文化圈混出世,很不现实,最终,还得凭实力说话。
只活了26个年头的梁遇春,留下2本散文集(《春醪集》《泪与笑》)、二十几部译品(《英国小品文选》等),以及未收入集子的书评、译序、信札之类散作,当年竟让胡适、周作人、郁达夫、叶公超、废名、冯至等一众文化名流不吝给出赞词,诸如“手下将有一树好花开”“中国的爱利亚”“一个极有文学兴趣与天才的少年作家”……
说起梁遇春(1906年生人)和钱锺书(1910年生人),真是有得一比,尤其在二十多岁时,两人相似之处颇多:前者北大英语系出身,后者清华英语系出身;前者20岁时发表第一篇作品(《讲演》),后者21岁时发表第一篇作品(《论交友》)。他俩都拜在温源宁、叶公超门下;都在暨南大学任过教;都在《海外出版界》写书评书话;都在名校图书馆负责管理英文图书……
虽然学术背景相当,不过,梁遇春散文跟钱锺书散文,既相同,亦异趣。
试以梁钱23岁时各自写的作品为例——
梁遇春《“春朝”一刻值千金》片段:“迟起给我最大的好处是我没有一天不是很快乐地开头的。我天天起来总是心满意足的,觉得我们住的世界无日不是春天,无处不是乐园。当我神怡气舒地躺着时候,我常常记起勃浪宁的诗:‘上帝在上,万物各得其所。’(鱼游水里,鸟栖树枝,我卧床上)人生是短促的,可是若使我们有过光荣的青春,我们的一生就不能算是虚度,我们的残年很可以傍着火炉,晒着太阳,在回忆里过日子。”
钱锺书《论俗气》片段:“当一个人让一桩东西俗的时候,这一个东西里一定有这个人认为太过火的成分,不论是形式上或是内容上。这个成分的本身也许是好的,不过,假使这个人认为过多了(too much of a good thing),包含这个成分的整个东西就要被判为俗气。所以俗气不是负面的缺陷(default),是正面过失(fault)。”
显而易见,梁遇春更像瓣香于莱·亨特、兰姆、赫兹里特,或者还有德·昆西、罗伯特·斯蒂文生;钱锺书更像服膺于西塞罗、蒙田、培根,或者还有弥尔顿、斯威夫特。
尽管梁钱浸淫于西方典籍,受过正宗小品文(essay)的扎实训练,旁征博引娴熟,洋腔洋调难脱,但呈现方式仍然略有不同:梁遇春仿佛传承了“谈话体”一路,比较主我,倾向抒情,似唐诗;钱锺书俨然赓续了“修辞派”一道,比较客我,专注思辨,类宋诗。对于一直接受新文学主流散文熏陶的读者而言,他们偏爱梁遇春的成分想来会多一些。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买了《春醪集》和《泪与笑》(上海书店影印,1983年初版)之后,经常摩挲耽读,欣赏备至;意犹未尽,后来索性不计重叠之累而购入《梁遇春散文全编》(吴福辉编,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1992年初版)。“全编”除照收《春醪集》《泪与笑》外,另收梁撰“海外书话”、梁译“英国小品文选”等文字,占比竟逾“全编”七成,于我来说,寓目囊箱,好比老鼠跌入米缸。
《春醪集·序》引《洛阳伽蓝记》一节,曰:“刘白堕善酿酒,饮之香美,经月不醒。青州刺史毛鸿宾赍酒之藩,路逢劫贼,饮之即醉,皆被擒获。游侠语曰:不畏张弓拔刀,但畏白堕春醪。”强盗未与捕头格斗,却让美酒放倒而落网,实在倜傥风流得紧。我读梁遇春,正如畅饮白堕佳酿,醰醰有味,不知不觉中为之绝倒,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