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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秋天,话剧《繁花》第三季正式落下帷幕——自2018年起首演至今,历经八年三季,这部由80后导演马俊丰执导、改编自金宇澄同名小说的舞台剧,终于走到了一个似乎既圆满又未竟的终点。而此前的电视剧《繁花》也在观众的记忆中余温未散。黄河路上,尘嚣鼎沸;十二宫格,命运交错……一方代表华语影像黄金年代,一方则是新一代剧场创作者,同为《繁花》,却在不同代际导演的诠释下,绽放出截然不同的璀璨花朵。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繁花》,正如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上海。
电视剧《繁花》可谓一场视觉的盛宴,用强烈的色彩、快速的剪辑、明星阵容,构建了一个充满活力与欲望的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那时的上海是改革开放浪潮中的一个巨大缩影,亦可谓是一个年代的高光时刻,即“英雄叙事”。宝总的成功,汪小姐的蜕变,是那个年代关于“成功学”的浪漫化表达,是时代气质的投射。剧集几乎以宝总为唯一视点展开,将上海的蓬勃兴起浓缩为一连串紧张刺激的商战故事。宝总的名字本身就像一个隐喻——他是20世纪90年代上海经济浪潮中“浮起来的人”,带着老克勒的风度,也带着时代的躁动。电视剧以黄河路为舞台中心,那是一条象征上海金钱欲望与社交秩序的轴线。所有人物——汪小姐、李李、玲子都围绕宝总转,构成了一幅光影绚烂、镜头碎片化的都市“繁花”图景。
王家卫擅长制造“时间的香气”,他摄取的上海,是怀旧的、感性的、带着雾气的。在他的镜头中,“繁花”是一种终将凋谢的盛景,是关于记忆的怀念与延宕。
舞台剧《繁花》与电视剧的华丽基调全然相悖,倒有些静水流深的意味。三部曲其实是三兄弟的故事:第一季以阿宝为主线,第二季侧重沪生,第三季选择了小毛的故事作为主线——这本来在原著中只是很弱的支线。小毛,这个工人家庭出身的上海普通人,与阿宝、沪生两位童年好友因误会绝交,在时代的缝隙中、在自己的格子间里,过着他自己的小日子……他的故事承载了上海这座城市的另一面——成为了“繁花”另一面的象征:那些“不响”的人,那些不能被述说的“静”。
第三季构建了十二宫格,作为舞台设计,使得空间自由组合切割,不同人物的命运在这些格子间里上演,寻常生活一格格展开,有时压抑逼仄,却又极其真实。光影切换、空间叠合、叙事跳接……在王家卫的“镜头时间”之外,马俊丰创造了“舞台时间”,过去现在未来可以全部被看见。
两种改编的差异,实际上也是代际世界观的差异。电视剧《繁花》承载了很多上海人的记忆和历史负担,是带有强烈个人主义色彩的,对记忆中上海的想象性重构,怀揣着某种回望的乡愁,是对逝去繁华的凝视。
但舞台剧《繁花》,却是一种在地的、当下的观察。马俊丰算是新上海人,已在上海生活十余年。正是这种“outsider—insider(局外人—局内人)”的身份,使他的改编既保持了审美上的疏离感,又不失对上海本质的把握。这一代人成长于物质相对丰裕的时代,对“成功学”和“宏大叙事”保持着一份距离感和批判性,反而更关注日常伦理、个体经验和寻常人性。作为80后导演,他更多受到当代实验剧场的影响,他的舞台追求抽象、留白与多义。从第一季开始,到第三季的十二宫格,都在刻意制造间离效果,在时空中自由穿梭的叙事结构,都体现出观察和审视的意图。
话剧在改编过程中更注重上海本土文化的挖掘与保护,也更忠于原著的文学性与市井气息。尤其第三季,几乎以贯穿全书的“不响”作为全剧的情感逻辑。“不响”这个词,据不完全统计,在原著中出现一千四五百次。演员们的表演克制到近乎寂静,舞台灯光经常停留在半明半暗的状态,人物之间的对话常常不是“交流”,而是“错位”。这是当时一种对现实生存状态的再现——一种无法说出的无力感,一种被喧哗裹挟的沉默。
如果说电视剧中宝总的“不响”,是繁华过后的孤独,是一种失语的浪漫。而舞台剧的“不响”,则是现实的、社会性的,是对无名者的注视,对“活得不容易”的集体记忆的呈现。
舞台剧的结尾,一边是小毛要死,一边是汪小姐要生,两个生命的消逝与诞生并置在同一段场景里。这种生死叠影的编排,是对“繁花”意象最深的回应:花开与花谢同时发生,繁花不断,不只是所谓成功人士的持续向上,更加是生命本身的力量和循环——有逝去,有新生;有高潮,有低谷;有喧嚣,有静默。
其实,《繁花》的两种改编,令人想起金宇澄原著中的那句话:“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两位导演都在自己的作品中,决定了《繁花》的命运。而改编的魅力恰恰在于:同一个故事,却因不同的讲述,永远新生——江山代有人才出。“繁花是生活,不响是心事”,每一个人都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续写这个城市的花期。
繁花已落,繁花却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