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继平
闲情稍微讲究的人,大多爱好玩物,养猫遛狗、花鸟虫鱼都算,那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是生活有品位的表现。玩物也不一定丧志,更多的倒是益智,至少可以延缓智力衰退。而且光有爱好还不够,爱好升级了就要收藏,收藏升级了就是文化。譬如一个人爱好饮酒,名声似未必佳,弄不好还有被冠以“酒鬼”头衔之风险。如果说此人爱酒之余还收藏各类名酒,又能赏真辨伪,那就不一样了;还有一类人爱品茶,一听就感觉比酒略胜一筹,若再讲究收藏,诸如古树极品、白毫银针,什么金骏眉、老班章皆如数家珍,那就是“茶人大咖”,玩的是“茶文化”了。我们上海以前有一位壶艺大师许四海先生,文化程度并不高,但他钻研紫砂壶艺数十年,还收藏了自新石器以来的各种茶具,汉魏宋元,应有尽有,结果创立了“四海壶具博物馆”,成了一名妥妥的专家。收藏还要有体量、讲规模,如果你喜好性文化的器具文物,仅是一两件把玩,很可能会被视为“老不正经”或“精神”出了问题,但若是你将古今这类器具尽可能地收之殆尽,就像上海的另一位收藏家刘达临先生,他成立了“中华性文化博物馆”,那就没有“问题”,他就是性文化研究者了。
收藏要成癖,即张岱所谓的“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于是为了有“深情”,金石癖、书画癖、书癖、墨癖都纷纷应运而生,以前哲学家玩“深沉”,如今收藏家玩“深情”。许多东西由实用而变收藏,又由收藏而成赏玩。譬如碗碟瓮罐、茶壶纸扇,本皆为寻常器物、日常用品,然而一旦遇上了好古之徒、文人雅士,那就要讲究起来,诸如瓮罐要汉唐以上,碗碟瓷器至少在清三代,至于紫砂壶和文人扇,也是非名家不值得赏玩。不过,把实用品玩成收藏品不稀奇,而把收藏品再玩回到实用品那才算高级,当年文怀沙到吴湖帆家做客,见一块地道的古汉砖,却被用来垫砂锅,颇感可惜,便问之,不料吴笑而答道:“我们家也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东西了。”
当然,如吴湖帆这样的家世和收藏,放天底下也是少而又少,那是特例。而一般爱好者的收藏与赏玩,就不必效仿,能享受过程中的愉悦感即可。在我们收藏界,常将捡漏称为“吃仙丹”,而把上当买进假货则比作“吃药”,虽说人人都想吃着“仙丹”,然而事实是“仙丹”不常有,即便有之也轮不到吃;而“药铺”却天天开,大药小药尝之不尽。我有一友,入藏界十数年,上当吃药无数遍,我参照画家唐云也送他一雅号:“药翁”。无爱一身轻,有癖常吃药。人若无爱好自然没法被“套”,一旦有了癖好,那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上当吃药是难免的事。我们收藏领域别的不多就是“坑”多,过去有“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如今是三百六十行,行行皆有“坑”。只不过有的人不断地跌倒再爬起,像许四海、刘达临那样,在收藏爱好中玩“深情”玩成了“状元”,而有的人因反复“入坑”则玩进了“深渊”。
“吃药”也要有实力。民国时权倾东北的少帅张学良,也是一位大藏家,他耗巨资搜罗的明清古画,其中一批石涛精品就是张大千的仿作。人皆知大千所仿的石涛画,已达出神入化之境,能骗过许多高手藏家或鉴定家。后此事传至张学良耳中,他惊讶之余反而很想拜识这位年轻画家,于是托人专请大千赴宴。起初大千很忐忑,生怕一去难回,还特意关照亲友准备“捞人”。不料张少帅根本不提上当的事,他把“吃药”当成了“补药”,反而与大千加上好友。于是回家后大千又以石涛笔法画了一幅《黄山九龙潭》赠予少帅,感谢不“杀”之恩。当然这幅作品的落款就用“张大千”的真名了。
鲁迅先生眼力一流,对世故人情看得极准,但在收藏汉画像和古砖上却偶有走眼而“吃药”,他日记中常有买进的汉画像系“伪刻”之言,有一次他在琉璃厂“得墓志砖四块”,后怀疑是“伪作”,五天后又去商量换了块砖,但结果仍不靠谱再换,可见他与古玩铺的老板厮混得很熟了。
还有就是老舍,对书画或许还熟,但对瓷器之类的古董文玩则是入门级的水准。譬如他收藏的康熙年蓝花碗、孔雀蓝水盂、粉彩釉大花瓶等,因为有的是朋友所馈,有的是淘宝所得,老舍对之皆“深情”所托,珍爱有加。有一天他请好友、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郑振铎来欣赏这批藏品,不想郑看了沉默一会后只说了三个字:“全该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