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漂洋过海又被送回的礼物

钱晟

夜晚归家，见母亲满面生光，话音里都带着雀跃：“今朝同玥碰头了。”玥姨是母亲大学同学，更是她半生知己，长居温哥华。“你猜玥送我什么？”她忽然问，眼中泪光闪动。素来冷静的理工女这般情状，让我一怔。玥姨出国早，我高三时曾收到过她捎回的一套倩碧，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上海着实稀罕。后来年年送礼，却再难有当初的震撼。

母亲见我半晌没有反应，迫不及待地拿出了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纸卷，说：“这是你爷爷的一张小画，我挺喜欢的，玥出国时我送给了她。没想到这次，她竟然送还给了我。现在的世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玥讲，‘这画本就是你们家的念想，该叶落归根了。谢谢你四十年前把家中宝物送我。我拥有它、欣赏它四十年，已经很满足了。’”

说起她们二人的情谊，须将时光倒回一甲子之前。1963年，她们一同考入上海科技大学化学系，大学最美的光景，她俩一起度过，功课做完，便去嘉定老街上闲逛，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般无忧无虑。吃八分钱一碗的鲜肉小馄饨，再慢悠悠踱回宿舍。

然而她们迎面撞上了那个特殊的十年。68届大学生虽未上山下乡，却也未学到多少专业课。慢慢地，她们也琢磨出自己的法子，常相约以“看大字报”为名，几乎逛遍了上海所有公园。在人心易受污染、美好渐趋模糊的年月里，两个向内求真的女子，就这样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分配工作后，她们仍被卷入那场“锻造新一代”的运动，分赴外地军垦农场劳动锻炼了一年半。有同学说母亲和玥姨是“物以类聚”，玥姨也曾对母亲说：“你我无论何时何地都感觉投机，确实是真同类。我一直佩服你——我只知道看小说，你却涉及评弹、音乐、宗教、伦理，又精通日常大小事务，是个人才。记得在学校读你藏的《收获》，后来复刊了，我也学你一直收集，直到出国。”

40多年前，母亲把自己认为最有意义的礼物——我的爷爷钱瘦铁画的一幅《江上渔者》送给了最好的朋友永远留念。40年后，这幅画漂洋过海，重回上海故人手中。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但真正的友谊从不计较距离与时间。这些年来，她们相隔半个地球，却始终是彼此最能敞开心扉的人。在我眼中，她们依然是那两个手拉手逛公园的女生，从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