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伟明
我从小寄养于浙江河姆渡边江南古镇的外婆家,她的厨房间总飘荡着两种味道,一种是腌菜缸里溢出的咸鲜味,一种是米汤锅里熬出的淡香味。这一咸一淡,仿佛是她人生的注脚,藏着岁月的艰辛和生活的温情。
外婆讲究时令,总是像精准的时钟那样,“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冬日到来,外婆总会在古镇河埠头的运输船上购买新鲜的蔬菜,买起来不是论斤称两,而是像批发商一样,论百斤购买。从此,在老屋的天井里,乃至屋顶瓦片上,都被勤劳的外婆铺开了壮观的“晒菜图”,雪里蕻、青菜、包心菜、长梗白菜等成排连片地晾晒在暖暖的冬日阳光下。那天井的竹竿上、篱笆墙上、空旷地上,都是“菜天菜地”。等到这些蔬菜的鲜灵劲收敛了,菜叶子都晒得有点干瘪了,外婆便将它们收拾起来,堆在墙角边。
腌菜时,外婆先在祖传的七石缸中,整整齐齐地码上一层菜一层盐,然后命令我洗净双脚,再抱我入缸,叫我用吃奶的力气,双脚使劲踩踏。她常说:“用出汗的脚板,踩的菜会更咸鲜。”在腌制撒盐时,外婆下手极重,因为“咸点才耐放,而且更过饭”。等到七石缸铺满压实,她会用一块干净的大石头镇住,封好缸口。等到菜缸飘香,外婆会一层一层地拿咸菜,可以吃整个冬天。如果吃不完,她会赠送邻里乡亲,或拿来晒成霉干菜。
稻饭羹鱼的日子里,不仅有咸,也有淡——将价廉物美的青菜晒成干菜,炖肉时放上一把,吸饱了肉的油脂,留下了青菜本味的清鲜;蒸煮红薯时不添糖,靠它自身的甜味,绵密地融化在舌尖上。外婆说“生活要咸淡相济,淡点可以让食物追求本色,既养人也养心”,这也符合如今人们时尚的饮食健康习惯。劳碌一天后的傍晚,她会搬个小板凳坐在老屋的天井里,泡上一壶菊花淡茶,在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的背景中看着云卷云舒,听着鸟鸣虫吟。当我身体不舒服时,她总是为我煮一锅米汤,给我盛上一碗浮在表面的米油和薄粥开胃。那清清淡淡的感觉,让我心中暖得熨帖,力量升腾,精神十足。
后来,外婆的眼睛老花了,腌菜时常常把握不好盐量,有时太咸,有时又淡得没有滋味。可我吃着,总觉得那是最好的味道。她会坐在一旁,双手摩挲着自己剪裁制作的衣服边角,笑着说:“人老了,连咸淡都分不清了。”对物质要求极低的外婆,一件衣服穿了又穿,补了又补,只要还能穿就舍不得扔。她常说:“人活着,不在于吃得好、穿得好,而在于心里踏实”。那些与外婆相伴的日子,我在咸淡之间学会了坚强和乐观。成年后,每当我遇到困难和挫折时,就会想起她那坚毅的身影、豁达的笑容。
如今回外婆家扫墓,站在老屋的天井中,看到那口用了几十年的七石缸,那缸底依然留着一层腌菜的盐霜,我想,人生无非是冷暖和咸淡。外婆的咸淡人生,从不是非咸即淡,而是在咸中品出甘味、鲜味,在淡中尝出安稳、坚守。外婆的咸淡人生,就像一杯陈酿的美酒,让我越品越醇香,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