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波
我们那里,乡下人迎新娘有些俗气,几乎一无看头。若你闲得发慌,百无聊赖、非看不行的话,那就只有看吹鼓手一着了。
吹鼓手是个集体、一个班子。一班吹鼓手由五人组成:吹高音唢呐者为首领,其余依次为,低音唢呐一、坐鼓一、铙钹一、铜锣一。吹鼓手的标志是一堆篝火,无论春夏秋冬,篝火必备。不为火,单为那烟,因此那火总是煨着的。
看吹鼓手不必费神去看他们的脸,那脸又糙又黑。可看之处在其首领的脚尖,那是这班响器指挥席,所吹乐曲的起承转合,抑扬顿挫、节拍韵律,快慢急徐,全出自这里。吹鼓手所用的曲牌名目繁多,用什么,不用什么,先用什么,后用什么,都有个讲头。一班吹鼓手吹的曲牌对不对,使不使力气,行中人一望那脚尖就全明白了。有道行的吹鼓手,吹慢板时,那脚尖轻揉地面,如婴儿吮指,如少妇抹粉,如夫妻夜话,如老牛舐犊,温柔之中有缠绵,悠扬之外无散漫。看着这脚尖,听着那曲调,你就能想象出,新娘正在途中,新郎正在假睡;公婆正在互相埋怨,贺客正在预测礼金的多少。吹流水板时,那脚尖一下又一下地在地上弹点,起落适度,轻重均匀,如月夜里巡夫打更,如山峁上老农扬场,坚定之中似有徘徊,铿锵之余若载重负。这时候,洞房已经备就,宴席刚刚开张,主事人频频向来路上张望,新郎死捂住自己心房。
新人将至。贺客中未嫁的姑娘浑身火烫,“捣不烂”的光棍脖颈发僵。待到铁炮三声,长号一响,那脚尖突然像蝎子蛰了一般在半空中舞了起来。左搅一个龙出水,右搅一个鳖旋塘;向前拧出万字贵,向后筛得彩云飞;一如干柴燃烈火,二似饿汉吞生葱;远看好似鬼捣蒜,近看恰如蝶恋花。那脚尖一直要舞到新人下马入洞房,方才停下。这时候你再看那脚尖,软塔塔好似一摊泥,灰扑扑好似一只龟,想提起来无立骨,想推开去缺韧筋。总在这时候月亮西斜了,有人站在饲养室场畔上隔沟吼喊着要吹鼓手睡觉哩。那首领便朝那脚尖上吐一口唾沫,那脚尖这才虼蠕虼蠕地动了起来。
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熄灭了,只有那冷灰在夜空中飘洒……到此,你也该回家了,因为再没什么可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