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啊跑，走啊走

叶振环

晨光熹微时，我总爱哼着那首《鞋儿破，帽儿破》出门。这调子从三十年前的电视机里飘出来，如今成了我每日散步的伴奏。跑啊跑，走啊走，简单的六个字，竟成了我晚年生活的真谛。

小区里的银杏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我数着步子走过四季。最初只是觉得饭后消食，后来竟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课。晨起六千步，晌午两千步，傍晚再补两千步，雷打不动。邻居们笑我痴，说这老头子跟闹钟似的准时。我却不以为意，只觉得这双脚越走越轻快，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去年深秋，老战友王建军从南京来沪看望我。在人民广场见到我时，他愣了半天，最后拍着我的肩膀直呼奇迹。十年前我们同批体检，他血糖6.8，我7.2，如今他还在吃药打针，我的指标却悄悄滑到了6.5。他追问秘诀，我学着济公的模样晃晃脑袋：哪有什么秘诀？跑啊跑，走啊走罢了。说着便拉起他往公园走，脚下生风，倒像是我来看望他。

散步时最爱观察那些晨练的老人。东门张老太总拄着拐杖数砖，每走十步就停下来喘气；西门李老头倒好，跑得比年轻人还快，结果上月摔断了腿。我取其中道，不快不慢，像老牛反刍般细细品味每一步的踏实。有时遇见旧识，他们总说我气色好，我笑着指指脚下：这双老鞋，可是越走越有劲。

最妙的是雨天。撑把旧伞，听着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脚步反而更轻快了。水洼里映着扭曲的天空，我小心避开，像避开人生路上的陷阱。有次滑了一跤，站起来拍拍裤子，竟想起济公那句哪里有不平哪有我。如今七十有三，倒觉得这世上本没有不平，只有不肯抬起的脚。老伴起初总担心我累着，后来见我真的一天天精神起来，便不再唠叨。有时她的老姐妹散步，远远看见我和老爱人，就笑说：瞧，那老疯子又来了。我听见了也不恼，反而加快步子追上她们，把济公的调子唱得更大声。三个老太太一个老头子，在晨光里走成一道滑稽的风景。

走过第七个年头时，医生拿着我的体检报告直点头。那些曾经居高不下的数字，如今都乖乖地排着队。我忽然明白，这世上最灵的药，原来就长在自己腿上。跑啊跑，走啊走，不是要追什么，只是别让生命停下来。就像小区里那棵老槐树，看着不动，其实年年都在长新枝。

一日在公园长椅上歇脚，看见几个孩童追逐嬉戏。他们跑得那么快，笑声像一串银铃撒在身后。我眯起眼睛，恍惚看见六十年前的自己。那时也这样跑过，不过是为了抢食堂里最后一个馒头。如今跑着，却是为了留住点什么。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我数了数，正好一万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