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笑声中的悲哀
第72版:专栏/人间声色 2021-07-19

笑声中的悲哀

张佳玮

张佳玮

自由撰稿人

Free Lancer

杂食动物

乐观的人才敢每天严肃;悲观的人只能每天大笑度日。

意大利那位什么都懂点儿的翁贝托·艾柯说过段话,大概意思是:乐观的人才敢每天严肃;悲观的人只能每天大笑度日。细想来,确实有点意思。

就以我们的日常经验而言,大多数人阅读得下艰深严肃的文本时,多半心情不错、体能充沛。相反,筋疲力竭、精神萎靡之际,就只想看点俗套、无脑又熟悉的虚构作品了。最好是能让人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将那些萦绕不去的悲观情绪暂时甩开,能姑且睡个好觉。

美剧《老友记》里,经典角色钱德勒·宾即是如此。因为童年阴影,他性格内向,长期靠嘲讽说笑话来自我防卫。每次遇到不顺,他就靠讲笑话来避免争执。他不敢主动跟女友提出分手,没法强硬地宣布退出健身房,不需要动情时巧舌如簧,需要认真时就期期艾艾。

大概,许多喜欢大声讲笑话并大声笑的人,都有类似的样子:他们不自觉地希望讨好周围的人,希望周围和乐融融不用太严肃,希望自己可以躲在笑声里以避开任何争执。的确是有点悲观。

笑和笑声,又有些不同。每个人遇到高兴的事都会笑,但笑与笑出声来,是两回事。当我们独自在家坐着,看一段好笑的电影,大多会勾起嘴角;但会发出标准的哈哈大笑,甚至笑到喘不过气来吗?那又不一定了。不妨说,默默地笑来自于愉快的心情,大声而标准的笑,则算一种社交礼仪。

埃默里大学的心理学家简·耶茨认为:笑声是一种自我防御,人们依靠笑声,掩盖自己不想面对的事。儒家讲慎独:哪怕在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不能做见不得的人的事。类似的逻辑:如果在没人的时候不会笑出声,那么在有人时笑出声来,这笑声就有造作的意思了。反过来,有过类似经历的人自然明白:当自己独处时,还会发出笑声,多带有自我催眠的意思,是希望自己能用笑声,驱赶开那些不愉快的思绪。

不妨说,笑是不自禁的,发出笑声则是自觉自发带着意图的。人发出笑声,是希望别人与自己听得见。用伦敦大学的索菲·斯科特说法:人每次发出笑声,都是在一个满是镜子的大厅里。

张爱玲的《鸿鸾禧》里,有一段婚姻关系。一位事业有成极能干的娄先生,以及他不算能干的太太。当着人,娄先生习惯让太太三分。他的心理是:“她平白地要把一个泼悍的名声传扬出去,也自由她;他反正已经牺牲了这许多了,索性好丈夫做到底。”而娄太太很知道,她丈夫这姿态,是做给外人看的:“若是旁边关心的人都死绝了,左邻右舍空空地单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会再理她了”。但二人也就这么搭伙过日子了。临了儿子结婚时,娄先生当众说并不好笑的笑话,在场宾客都假笑;娄太太因为没听清楚,于是笑得最响。在这里,笑声就带着凄凉与悲哀了。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

众所周知,社交礼仪中,许多鼓掌声是虚假的。进而,当娄先生这类人,已经不满足于发言获得赞誉,而用玩笑话来彰显风采时,大家也要合时地笑才行。

《老友记》里更有一段极妙。钱德勒有位上司,是地道的霸道美国人,喜欢讲点没意思的笑话。钱德勒每次总是夸张尖锐地假笑,来迎合上司。某一次他决定不笑了,老板脸色立时不快:

“怎么了?我刚说了个笑话……你没听懂?”

所以到后来,笑声与掌声一样,也可以体现为威严与服从。当上司决定说个笑话时,顺从的人连不笑的余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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