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3日 星期六
“仁者寿”的周有光 马金凤与《新民晚报》
第23版:星期天夜光杯/记忆 2020-11-08

“仁者寿”的周有光

◆吴 霖

我认识周有光先生很晚,从日记找出具体的时间是1993年10月22日。当时,在各种大型辞典出版物上,他总是赫然在榜,或为总编委,或为总顾问等等,但在坊间,他的声名依然是不彰的。对于我,在初次拜访他后最感喟的有两点:一是他的高龄以及对人生的豁达。当时,他已届“米寿”。另一是他坚持用中文打字机写作。我之后下决心要买电脑、学电脑、用电脑,周有光先生是实实在在的榜样。

周先生喜欢读书,喜欢写书,但当时的他大约是没有多少闲钱可以拿来买书的。那一年他每月工资单上的全部收入加在一起,为637元整。而他的夫人张允和除了每月不足8元的副食补助外,没有任何收入。加上家中还请了一位小保姆帮助料理生活,这些工资的用处,满打满算也只能用上半月,而下半月,大约就得靠稿费,靠“外援”了。

没钱买书也无妨,一是别人赠书不少,二是寓所离单位近在咫尺,借书还算方便,周先生常常如斯想。而周夫人自上世纪五十年代退职回家,当了“专业”的家庭妇女后,有两件事干得极漂亮,一是参与了昆曲研习社的工作,有一套曲社活动的详细日记,颇堪珍贵;二是把家政理得清清爽爽,她有一册家庭账本,是可以公开的,娟秀的字迹,写着每月收入若干,支出若干,赤字若干……

周有光先生曾给我写过一信,写信时间是1994年7月17日。那封信是用中文打字机亲自“打写”(周有光语)的,两页。第一页的左上角,不仅写了我当年的住处:100083,学院路甲5号合建楼2-5-503,甚至还写了我住处的座机电话:2028573。如果不是这封信,我自己也早已忘却与我有关的琐碎信息了。当年,为了方便工作,装这个电话是费了很大劲的。当然,周先生在右下方也照例写了他家的地址:100010,北京朝内后柺棒胡同甲2号1-301,电话:5254765。

信中对我小有鼓励,还提及我写他的一篇小文:“至于介绍人事,只要主题切合,次要的地方与事实略有出入,那是无关宏旨的”云云。接信后不久,我即因故匆匆南归,所以,未能请教“与事实略有出入”的地方究竟为何?此是小小的遗憾,过了忽忽许多年,也便成了纪念。

周有光先生在如此高龄用电脑写作,对我很有激励作用。我在1994年4月9日日记中记载:“买IBM386SX/16电脑一部。7500元+磁盘130元=7630元。”购买电脑的地点未写,但显而易见是在距我住处不甚远的中关村。购置电脑,所费不廉。但使用电脑,则困难更大。坐在电脑前写作,要手、脑并用,在一开始并不容易,总觉得不如一支笔在稿纸上驰骋来得淋漓痛快。所以,当我给周有光先生第一次用电脑写信,吐露了苦恼,此外,还担心用电脑给长者写信,或有不恭。未想,周先生在回信中说:“用打字机写信,在西方社会,认为是最正式的方式,决计没有‘见怪’的问题。在这一点上,东西方的观念正好相反。”最后,周先生还祝我“乔迁愉快!”想来是我已在信中告诉他,我已决计南归了。

周有光信上告诉我:“我在打字机上写信、写文章,已经六年之久。”“更高兴您改用打字机‘打写’来信,加入‘打字起稿’的行列,是书写方法现代化的重要步骤。不知您用的是哪种‘语文处理机’?哪种‘拼音输入法’?为什么‘没有钢笔快’?我用的是‘声韵双打全拼法’,计算整个效率,比手写快五倍。”

周有光先生给我的信共两页。一页为信,另一页,则是他所作《声韵母诗》两首。并在诗后有“录五十年代旧作‘声韵母诗’,敬请雅正。”的附言。前信中谈到此诗,他认为“这是一种古人开创的文字游戏,要求每字代表一个声韵母,不可重复。”这两首诗,后来被收录在周先生1995年出版的《语文闲谈》中。大约的起因,是我向他吐露一个普通话并不标准的南方人在使用汉语拼音输入时的麻烦。谨录其中一首在此,既是一件雅事,亦是对周有光先生的怀念。

声母诗(采桑)春(ch)日(r)起(q)每(m)早(z),

采(c)桑(s)惊(j)啼(t)鸟(n)。

风(f)过(g)扑(p)鼻(b)香(x),

花(h)开(k)落(l),知(zh)多(d)少(sh)。

接到周先生信后不久,我即南归,将新买不久的电脑装箱打包与我一同坐京沪21次特快列车返回离开了十一年的上海。

与周先生,其实我们另有一处交集,但当年我未曾提及,周先生自然也无从回应。周有光1923年曾入圣约翰大学,1925年因著名的“六三事件”离校。但周先生在一生的回忆中,对圣约翰总是挂怀。他在耄耋之后,在多个场合、多种文本中说过:“圣约翰大学的校园美极了。校园之内,人行道以外全是绿色草坪,花园中有许多参天大树。当时这个校园,跟世界上任何幽美校园相比,绝无逊色。”此外,还有“教会大学的校长,跟学生简直像是兄弟”这样的话。倘若没有浓烈的情感勾兑,这样的话是无法如此绝对的。我生也晚,但在1979年,我走进的万航渡路1575号,正是周有光先生念念不忘的那一个“美极了”的校园。1985年我曾为它写过诗,其中两句是:“广玉兰总将月光绾成初夏的花朵,而后又散成一把馥郁的书签。”

圣约翰的校训是“光与真理”,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想,周有光先生对此,是牢记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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