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民
当刑警没什么比破命案值得开心的了。可就有一件命案,破案那时,我却很难受。
二十多年前,我在分局当刑警队长。那天傍晚,龙柏某小区一户人家发生命案。年过七十的宁波章阿婆被人砍杀在自家门厅内。
那幢六层公房紧挨小区围墙。现场101室,门外有扇防盗铁门。屋子门窗完好无损;章阿婆倒在门内水门汀地上,疮口集中在头部;卧室内五斗橱翻得乱七八糟;周遭散落菜刀、旋凿、榔头、箭头钳。分局局长见状恨得咬牙切齿,料定只有前科的劣迹之流才会下此毒手,便调集百十号警力,欲大范围排查。
破案每每都在走迷津,过程却像流水线:踏勘现场、解剖尸体、案情分析、寻找证据……上半夜,乍暖还寒,月黑风高,我随法医去殡仪馆。
常年跟命案打交道,走殡仪馆是家常便饭。我师傅说过,死人不可怕,活人当小心。说实话我不忌讳死人,但每回在死人面前,心若陨石而坠,但凡那时,思维陡然提升到哲学层面,能看淡很多也看清很多。而此刻,那冰冷的肉体,隐藏着隐秘的信息。任何一个杀人场面,被害人尸体无疑是核心现场。
法医倪建军在尸解台前神色笃定,业界他是一把好手。一时半会,他利落查验尸体疮口,我在一旁记录数据。下骸骨,皮下出血,颈部八处戳伤口,眉骨五处疮洞,颈椎裂疮,眼珠戳破……现场发现的工具几乎都被使上了。
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竟重复加害。按常理,假如入室抢劫杀人后,理应迅疾逃离现场,没必要在一个羸弱老太身上瞎折腾。至于仇家,此番手段也太离谱。倪法医朝我投来一束会神目光,悠然道:“凶犯不像老手。”
我蓦然想起儿时读过一段福尔摩斯破案故事,人死前,眼珠会留影凶犯的模样。莫非,此案大抵熟人所为?倪法医略带自信说道:“凶手与被害人熟悉无疑,至于年龄看你怎么想吧!”倪法医提点我,片刻,我脑海浮起一个模糊影像,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夜半,回到案情分析会上,对凶犯的刻画五花八门,多数意见倾向为凶残歹徒,多半是有前科劣迹的老手。轮到我归纳大伙的意见,也是该睡觉歇息的当口,我没带啰唆,指定留一干侦查员,天亮后找凶手,摆两个要件:小区里的熟人,年龄十六岁以下!
翌日,我白天在803参加刑侦例会,傍晚回到现场,队里沈探长一把攥住我,兴冲冲说:“嘿!凶犯逮着了。”我不动声色,只是问道:“年龄?”“十五岁半!”凶手竟是章阿婆家隔壁邻居男孩。老师眼里的他是个文静的学生,学习成绩较好,偶尔老师批评脸会羞得通红;邻居说这男孩内敛,父母跟前很乖。
可在男孩衣柜里分明搜出血衣,凶杀证据确凿。我问他为何杀人?他眼巴巴张望墙角,半晌回话:“只为一罐可乐。”
原来,他好胜心极强,什么都爱与同学攀比。那日放学,他与同学踢足球,完场时伙伴们买可乐解渴,但他口袋里没零花钱,觉得在伙伴面前丢脸。可家境拮据,父母平日也束缚得紧,男孩满腹沮丧,回家时遇见章阿婆,鬼使神差,竟向宁波阿婆借两元钱,想在同学前挣回脸面。
岂料,章阿婆老妪独处,平素过日子精打细算,钱看得比命重。邻家孩子居然张口借钱,便没好气怒斥他缺教养,非向他家长告状不可。
男孩灰溜溜回家,转念恼羞成怒。寻思片刻,回头便敲章阿婆家门。章阿婆断然不让他踏进家门。但男孩借口一张卷子被风吹落于阿婆家后院,那是一张事关明日学校考试的习卷。章阿婆怎般想也不能耽误孩子的学习,打开门直嚷,捡你的卷子,快去快回!
说时迟,那时快。男孩瞒过章阿婆,返身将老人抵近屋内墙角,威逼要钱。章阿婆那脾性,怎能让一个孩子唬住,惨剧就这样不可思议发生了。
小小年纪,怎么这样残忍,竟对老人眼珠下手?男孩直溜溜望着我,说看过福尔摩斯探案集,怕死者的眼睛能留下作案人的影像。我哭笑不得,遇见鬼了,还真对上了,我替自己之前的预判悲哀。
我很难受,情愿不知道结果,一罐可乐与一条无辜的生命画上等号,竟由一个初中男孩作祟!许多场合,我们都为男孩着魔杀人争论,有人说是欲望和面子惹的祸,也有指责攀比心使然,不一而足。
我不以为然。人生而有欲望,假如人生是一条路,欲望便是前行道路上的一堵堵墙;有些墙可以绕开,有些墙无法绕道。而攀比似一把梯子,借助梯子,翻墙自然容易。问题是梯子搁在哪座墙上?搁在书本上,学业进步;搁在工作上,事业成长;攀比未必不好。可盲目攀比就将梯子悬于空中,迟早会跌倒,攀爬得越高,跌得越惨。
再说,面子怎么啦?人无非起码与他人在外观上能获得等量齐观,那叫尊严。当然,人的思维、价值观、人生观、理想、信念,这些关乎尊严的真谛更为重要。恕我善意提醒做家长的,对一个懂事的孩子,不要吝啬孩子们该有的零花钱,我想,那是他们最初也是最起码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