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可
《长安三万里》是一首充盈诗意的盛世咏叹调。
“高生跨鞍马,有似幽并儿”。(杜甫《送高三十五书记》)虽以李白与高适为双主角,但戎马倥偬的高适必是主角之主。这也是编导的预设,强调影片亦非一部以高适为视角的李白传记。定高适为第一主角,当然出于编排的考量,由剧情冲突性而影片观赏性,但绝不止于此。
影片叙事的背景是唐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吐蕃进犯,长安沦陷。“练兵于蜀”的时任剑南西川节度使高适,率兵火速赶至长安勤王。此役“师出无功”,只因遭安史叛乱重创的大唐危如累卵。高适此举虽独木难支,却彰显其渤海高氏家族基因——尚武精神。“苍头宿将,持汉节以临戎;白面书生,坐胡床而破贼”(王维《送高判官从军赴河西序》)。高适一生苦熬军功,概因将门世家之血脉。先祖有辅助齐桓公争霸的大将高傒。祖父因生擒突厥可汗并平定高句丽而获封平原郡开国公,追赠左武卫大将军,号“威”,陪葬乾陵。叔父为太子右卫率。
“独步诗名在,只令故旧伤。”(杜甫《闻高常侍亡》)名垂史册的高适,是诗人,非军人,以至于“言浮于术,不为缙绅所推”(《新唐书》)。影片以妇孺皆知的高适名句“天下谁人不识君”(《别董大二首》)为始,以高适怀抱《河岳英灵集》与随侍行飞花令为终。其最高文学成就,则非边塞诗莫属。《全唐诗》收录其诗作201首,经久传诵的近乎一概为边塞诗。《旧唐书·高适传》曰:“适以诗人为戎帅,险难之际,名节不亏,君子哉!”自32岁幽燕出塞从戎,边塞,既是高适追逐理想信念之地,亦为高适实现自我价值之所。
以诗人为戎帅,高适偾张血性。高适笔下是金戈铁马的边塞。“倚剑对风尘,慨然思卫霍”(《淇上酬薛三据兼寄郭少府微》)。影片有个桥段,在玉真公主面前舞枪并悻悻离宴,自幼苦练枪法的高适怒言:“高家枪法不是为了舞蹈,而是为了杀敌!”高适的首次军旅生活便切身感知戍边士卒沙场浴血:“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亦体悟战祸之惨烈与败敌之血腥:“行人无血色,战骨多青苔”(《酬裴员外以诗代书》);“泉喷诸戎血,风驱死虏魂”(《同李员外贺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鉴于“感征戍之事”,忿书《燕歌行》,深悟“秉钺知恩重,临戎觉命轻”(《酬河南节度使贺兰大夫见赠之作》),誓言“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塞下曲》),以身许国之志在高适胸中激荡。
以诗人为戎帅,高适展露率性。高适笔下是骨肉分离的边塞。“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军人思乡与家人怀远,《燕歌行》对离愁别绪的悲悯入木三分。对真相洞若观火,对弊端仗义执言,军人率性之使然。“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影片还原这首唐代边塞诗压卷之作中最令人愤懑的诗句,士卒疾苦与将官奢靡之反差,为戍疆平添一份悲壮。作者高歌的实为一曲雄烈的离歌。《罢职还京次睢阳祭张巡许远文》则揭露“贼党频蹙,我师旋漏,十城相望,百里不救”这种军事痼疾,“思壮志于冥寞,问遗形于荆杞”。这显然契合“谠言义色”(诏书)的皇帝评价以及“负气敢言,权幸惮之”(《旧唐书·高适传》)的历史评判。而犯颜直谏《陈潼关败亡形势疏》,此举堪作“慷慨谋议,折天口之是非”(王维《送高判官从军赴河西序》)的真实写照。
以诗人为戎帅,高适绽放诗性。高适笔下是大漠孤烟的边塞。“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无所有”(《燕歌行》)。边塞因烽火连天而尽显苍凉与凄恻,其风光之壮丽却亦能点燃诗性。“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高适视阳关之西为田园,以辽阔意境描绘一幅塞外版《富春山居图》。天宝三载(公元744年)唐诗选编《国秀集》收录的唯一高适诗作就是这首《塞上听吹笛》。此诗甚而让人念及高适人生每每壮志难酬便重返其心灵安顿之所——梁园,如《宋中遇林虑杨十七山人因而有别》所绘:“萝径垂野蔓,石房倚云梯。秋韭何青青,药苗数百畦。栗林隘谷口,栝树森回溪。”在梁园,高适与李白、杜甫“出则连舆、止则同席”(叶嘉莹语),“酒酣登吹台,慷慨悲歌,临风怀古,人莫测也”(《唐才子传·高适》)。
影片中,高适向李白道出意味深长的话语:“你是谪仙人,要回天上;我是世间人,我在世间盘桓。”谪仙人,乃贺知章对李白的评价;世间人,为影片对高适的界定。以诗人为戎帅,血性、率性、诗性的高适,其书剑人生在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之间自如切换。
诗书尚在,戎甲尽失。高适以枪剑匡扶的大唐已湮,唯有“暮天摇落伤怀抱,抚剑悲歌对秋草”(《古大梁行》),正如片尾高适抛出振聋发聩的语句“只要诗在,书在,长安就会在”。新时代强国征程谱写盛世华章,软实力与硬实力比翼齐飞。影片意蕴也许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