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葛兄亲启

王薇

小葛兄：

今日傍晚，乌云遮天，风雨大作，我贴在窗前望着楼下枝摇叶舞的树，再次想到你。听说杭州高温，晒干了过马路的蚯蚓。听闻这个消息，我有些悲伤，蚯蚓本该待在土里，怎会跑去过马路呢？说不定是赶去看五月天的演唱会，抄近路而行，结果演唱会没看成，自己却人间蒸发了。

这样一想，倒也不那么难过了，人间值得的事情不多，蒸发算是一个。

有一部我很喜欢的片子，里面讲到威士忌的酿造过程中，每年大约损耗2%的酒，就这么消失了，蒸发进空气里，永远没有了。苏格兰人给这2%一个迷人的说法，天使的一份，也是这部影片的片名。威士忌会蒸发，你也会蒸发，前者是对天使的馈赠，你的是给蚯蚓的慰藉，可好？

今年三月在你家乡，我们跑到田里拍照，站在“父亲的水稻田”几个白色的艺术字前。字在田里分布宽广，人聚成小堆儿，起初只顾着拍人，字未拍全，成了“亲的水稻田”。大家围着照片笑，这一幕没有人抓拍，留在了你们稻田里。

水稻也是我家乡的特产，东北大米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在我的童年，小镇的周边也有大片稻田，不晓得它的面积，只是一眼望去，与对面的人家像隔了一片海，我暗恋的男生就住在“海”的那边。彼时的我还没见过海，写到这里，想给你讲讲海，可竟想不起来第一次见到海的确切时间和感受，真是令人沮丧，我们还是说回稻田吧。

老家的稻田长在我的童年，夏天的稻田地里有许多蝌蚪，我和小伙伴提着罐头瓶捉蝌蚪，走在田埂上，青蛙闻声跃入水中，咕咚咕咚此起彼伏。一不留神踩偏了，一只脚陷进稻田的泥里，一使劲儿，脚拔了出来，鞋仍留在泥里。那泥啊，稀稀的，滑滑的，黑黑的……我闭上眼睛细细地追忆它的形态和触感，还有蹲在河边刷塑料凉鞋的小姑娘，有点想哭。

你说时间是怎样一下子就滑过了这么多年？若不是今日与你提起，我早把童年遗失了。仿佛一出生就是现在，被命运往前推着走，年复一年；没有什么悲伤的事情，却也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日复一日。古人追求不悲不喜，从容淡泊的人生境界，我们倒好，把不悲不喜活成了麻木。

小葛兄，你是新酒，正赶上流量网红短视频大行其道，不像我，四十年陈酿，从纸质阅读时代的澎湃中走来，与这个时代脱节，跟周围的人比显得老派。

有些时候，我很想给一位遥远的朋友写信，可是微信和快递把人与人之间的联络变得触手可及。它们倍速了时间，稀释了等待，让写信成为一道近乎失传的手艺，一种矫情的行为艺术。我若是写了，对方收到恐怕就会吓到。

有些时候，我很想跟久未谋面的朋友一起喝酒，却翻不出一个适宜的人选，我总能替他们找到回绝我的理由，并为自己发出这样的邀约而不安。我的女性朋友们，多半被母亲的身份锁定，奔忙于以孩子为中心的生活半径内，连属于自己的周末都不曾拥有。坐在对面，时不时点开手机看班级群里的消息，歉意的眼神里充满了疲惫。

我一个人读书，喝茶，散步，在某些时刻感到孤独。于是，当想写一封信的念头再次浮现的时候，我想到了你；又一次想喝酒的时候，也想到了你。回味你第一口的感受，绵柔中透着清冽，像深山里的泉，松枝上的雪，倒春寒的空气。华诚兄说，你是用稻田的米酿成的酒，里面加入了葛根，我于是尊称你为“小葛兄”。

你装在一只黑色的坛子里，大红纸封印，我在上头留下一句话，我们之间便有了约定。物质带来的满足感有它的赏味期，并且随着年纪的增长，在神不知鬼不觉地缩短，什么才会让人心有所动？

是约定。约定以后，达成以前的时间里，静待，畅想，落空，有偶然，也要看机缘……平淡的日子里，一个念想火花般地冒出来：我还有一坛酒存放在常山，什么时候，我和我的朋友们再次下江南，像上回那样，一杯复一杯，喝干再斟满。

小葛兄，这个月底我将去远行，那里被称之为“云的故乡”。说不定会遇到一个孤独的旅人，背着把寂寂无闻的吉他，秉烛把酒，他听我讲述半生的故事，我陪他吟唱到天明。

王薇

于老家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