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少奶奶

许云倩

有些人，有些地方，是你从来就未曾见过的，却又是让你感到非常熟悉和亲近的。长泾，是孩提时的我很熟悉的一个地名，但直到2023年的这一个初冬，我才第一次走进长泾老街。

小时候，邻居宋阿姨是长泾人，她的长泾口音以及他们那儿管姑姑叫“伯伯”，都让我觉得十分新奇。春节时他们一家回去探亲，带回家乡特产让我们分享。记得有一种糯米果子，上面点着一个红点，非常好吃。

去之前，只知道那里是上官云珠的家乡，特产是月饼（苏式的）。车停在泾水河边的河南街，边上就是一家做饼的店家。进去看他们做饼，问老板什么馅的，老板说是荠菜和豆沙馅的，以为一种咸、一种甜。看到有刚出的烧饼，买了一个尝尝，才知道这烧饼里有两层馅，一层豆沙，一层荠菜，鲜与甜就那么恰到好处地征服了味蕾。

按老板的指点，过了桥去河北街找上官云珠的旧居。据说这条用山麻石铺成的千米石板街，是明代建成的，街上静悄悄的。上官云珠纪念馆很好找，就在街面上，坐北朝南，有400多年历史，是两层楼房，共有三进，临街的原来做过店铺。进馆看她的生平。上官云珠（1920—1968），原姓韦，名均荦，小名亚弟。她的父亲当过塾师，做过店员，不知是不是就在楼下的那个店铺。她母亲是农家女，以织布来贴补家用。她的家境不是很好，但从小也一直能够接受教育，曾在宋氏小学、长泾小学堂、常州武进女子师范附中等处读书。看馆的姑娘告诉我们，一会儿你们去看张大烈故居，那才是真正的大户人家，比这里大多了，那里是上官云珠的婆家。姑娘给我们说了一个浪漫的故事。河对面的张家少爷张大炎是亚弟哥哥的同学，常来韦家玩，喜欢上了这个漂亮的小妹妹。小妹妹后来去苏州乐益女中读书，这所中学就是合肥张氏家族的张冀牖创办的，著名昆曲名伶顾传玠、中国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现代文学家沈从文和美籍汉学家傅汉思都是他的女婿，他的女儿也个个才华出众。张家少爷追随韦家小妹而去，去乐益女中教书，并且资助她求学。他的执着，终于让他得偿所愿。1936年初夏，长泾老街热闹起来，韦家小女嫁到了张家。他们在城隍庙旧址改建的礼堂成婚。新郎西装革履，系着红领带；新娘穿着乔其纱拖地新婚礼服，楚楚动人。16岁的韦均荦，嫁给了25岁的张大炎。婚后没几天张大炎就回到苏州乐益女子中学继续授课，韦均荦则留在张家大院里当起了少奶奶，并诞下了他们的儿子张其坚。

如果没有那场战争，这世间只有韦均荦，没有上官云珠。1937年，日军入侵江苏，韦均荦带着孩子随夫家辗转逃难到上海。他们在石库门弄堂租了间房，丈夫教书，生活窘迫。张家少奶奶为了家计，到霞飞路的一间照相馆当了一名开票小姐。照相馆老板何佐民，原是明星影业公司的摄影师，独具慧眼，给她拍了好多照片放在橱窗里，用以揽客。韦均荦在这里接触到了很多大明星，对戏剧艺术产生了浓厚兴趣。她报名光华戏剧学校、新华影业公司等参加专业培训。她离艺术圈越近，离张大炎就越远——他坚决反对她进那个圈子。两人终于分手了，张大炎带着儿子回到长泾。韦均荦经导演卜万苍提议改名上官云珠，梦想成真，成为中国银幕一颗闪亮的明星。她出演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丽人行》《万家灯火》《乌鸦与麻雀》等影片，已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

我们来到河对岸的张大烈故居，又了解到了另一位不平凡的张家少奶奶。张大烈，是张大炎的堂兄弟，他们同年出生在这五进四庭院的名门望族中，同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习。不同的是张大烈1929年赴法深造，入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张大炎留在国内。而他们又在1936年同年迎娶新娘，只是张大烈的婚姻更为轰动，随他从船上登岸的姑娘是个外国人——他的妻子是他在巴黎认识的波兰籍姑娘司爱伦。他谢绝上海美专、杭州艺专的聘请，在当地任美术教员。抗战中，长泾中学校舍遭损，张大烈卖田百亩资助修复校舍。他在任长泾中学校长期间顶着压力抵制日寇奴化教育。1940年初夏，谭震林、何克希率领“江抗”开辟东路抗日根据地，来到了长泾。张大烈热情接待了谭震林，利用自己的社会地位，积极参加抗日活动，向民众宣传团结抗战，得罪了“忠义救国军”头目包汉生。同年8月30日傍晚，年仅29岁的张大烈在长泾龙园茶社惨遭包汉生派出的暗杀党杀害。

波兰姑娘司爱伦一直支持丈夫所做的一切，没想到他们结婚才四年，她就痛失所爱。她的祖国也正在纳粹的魔爪中，她哪里也去不了。她只得走出少奶奶的生活，提着竹篮卖菜、卖香烟维系生活。在这条老街上，她渐渐学会了一口纯正的“长泾话”。新中国成立后，张大烈被评为烈士，司爱伦作为烈属获得了生活保障。1978年司爱伦加入中国籍，曾任江阴市政协委员，1991年因患肺病，在张家大宅逝世，终年80岁，她到长泾张家整整55年。

走回到河边的石板路上，我在想，这两位张家少奶奶选择了相反的人生路：一个从这里走出去了，走向更广阔的舞台；一个永远留在了这里，远离故乡，陪伴着她最爱的夫君。她们都遵从所愿，给世间留下了美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