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钰栋
友人从皖南旅游回来,兴奋得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跟我说:“在参观皖南农耕文化展示馆时,得知皖南人原来是在一只大铁锅里洗澡的……你在皖南插队多年,你也在大铁锅里洗过澡吧?是怎样洗的?”一连串的问题一下子打开了我的记忆闸门。
其实,这澡锅在改革开放前的皖南农村至少已盛行了百十来年(具体有多少年没考证过)。澡锅的形状如单眼灶头,用砖砌起,形状四方,高约三尺许,筑于偏房下屋的屋角。灶口上面砌起一堵砖墙,使澡锅隐于三面墙构成的凹宕内。墙上还留有一个四五寸见方的小孔,用来放置油灯(通电后就改用电灯)。澡锅向外供进出的一面用布帘(也有用麻袋片的)遮挡。澡锅口径为三尺左右的生铁锅,相当厚实,锅上备有一块木板,或半圆,或长条,供洗浴者坐着擦身。澡锅边沿里角还留有一个直通墙外菜园的小圆孔,舀出的脏水通过此孔流到菜园里肥地。洗澡时,一人或两人在锅内洗,另一人在灶门口烧火。洗澡的过程中,如觉得澡水烫了,就向外吼一声“烫了!”烧火人就立马一边将灶膛里的柴火压一下,一边从灶边的水缸里舀一瓢冷水添加进锅里降温;喊一声“凉了!”烧火人就会往灶膛里添上一把柴将火拨大些。
我插队的那个小山村有十来户人家,只有一家男劳力多的人家有澡锅。他家四个儿子,都是队里妥妥的壮劳力,无论是犁地、筑坝还是上山打柴都是一把好手。他家在柴屋里安了一口澡锅,一入秋便可隔三差五地洗上一把热水澡。每回要烧澡锅,他家都会在村里吆喝一声,让众乡邻顺个便也来洗把澡。到时候,队上可就热闹了。按照祖上定下的规矩,先是男人们洗,大家各自拿着毛巾和换洗衣物挤挤挨挨地来到柴屋里候着,轮着下锅。接着是女人们,她们爱干净,一进屋就边将男人们一个劲地往臭里骂,一边将脏澡水用瓢往那出水孔里舀去一大半后再加进干净的清水,加热后让带孩子的先洗。最后是老人洗,说是后生们洗过的澡水“阳气”足,老人们泡在这样的水里能延年益寿。而我作为知青,特受乡亲们的厚待,他们总说我是大上海来的读书人,爱干净,所以每回洗澡都是让我先洗,用上海话来说,就是洗“头汤浴”。
村里的这台澡锅还是运筹生产队里生产计划的“帷幄”,是四乡八邻亲情往来的纽带。过了大年就会迎来春耕大忙,队干部和村里的长者会聚集在澡锅边,先洗把热水澡暖暖身子捋捋头绪,然后围坐在柴屋中间的火塘边展开讨论,形成决议布置到全生产队。逢年过节,这澡锅就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谁家有远方的亲戚来串门,他家就会早早跟主人家打好招呼定下日子,待亲戚一到就点火烧锅热情招待,欢笑声和着柴火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将节日的气氛调制得浓浓的。
我最后一次在澡锅里洗澡,是在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准备出发去报到的前一天。那天傍晚,队里的乡亲特意为我烧了澡锅,说是大城市里没有澡锅,现在让我热乎乎地洗上一把,也好留个念想;还说是让我将这股热乎劲随身带着去读书,准能考个头名状元。那天,我把整个身子都浸入澡水里,幸福地享受着乡亲、乡情的温暖,同时也将自己对山村、对乡亲们的爱恋深深留在了心里。
前一阵从山村里传来消息,说是县里要将澡锅文化作为非遗向省里提出申请。我想,这是件好事。留住澡锅文化,使“情”有寄处,让“怀”有可放地,乡愁有可慰处,那份温暖依然会不断地流淌在心田,滋润着你我,滋润着这一方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