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内心深处,或许都曾“幻想”着逃离城市生活、抛开打工人身份,去追求诗与远方,但真正能做到的终究是少数。素人作家周慧就是少数之一——2014年9月,因为机缘巧合,她辞掉了月薪近两万的工作,从深圳市区搬到洞背村的山腰,以一种主动的方式剥离种种社会身份,不工作、不结婚、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没有钱。就这样生活了10年。
2024年,她出版了第一本书《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收集了这些年她写的随笔和虚构文字。
周慧在湖南岳阳下面的一个村子长大,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两个姐姐了。盼望生儿子的家庭,对她这个多余的女儿并未给予过多关注。在她的记忆里,自己八九岁的时候就在清晨五六点钟起床,烧火给自己做蛋炒饭,母亲从不过问。父亲在镇上上班,很少回来,她也不了解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母亲不曾抱过她,也没有任何亲密举动,一家人都是如此。
她形容自己是个“小透明”,从小成绩吊车尾,满脑都是对食物的渴望,无暇顾及其他。高中毕业后,她被奶奶托人安排到自己以前上班的国有工厂,踩电动缝纫机车鞋帮子。当别人都以为她会就此稳定下来的时候,她却不想干了。高中毕业的她,学习过电脑的五笔打字,还喜欢读书,“那时候经常看三毛,我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更远大的前程。”之后,她故意把鞋帮子踩得有点儿乱、针脚也不均匀,丢掉了这份工作。那时的她还不知道,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感觉此后会一直伴随着她。
随后,周慧和二姐一起去深圳打工。因为想从工业区步入写字楼,想留在深圳,于是她回到岳阳,用了大概两年时间,读了一个会计专业的大专。毕业后,她再次回到深圳,从事文员、销售等工作,再后来,她在一家200人规模的公司做到人事经理。有独立办公室、在深圳买了一套小房子的她,因为不太喜欢新上司,选择了辞职。
当时,周慧的父母已经都不在了,她没有了太多的经济压力。住到村里的生活太舒服了,舒服到让她对任何社会角色都不再有期望。“在村里,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必须要做的,哪怕你今天不想吃饭,你都可以不用吃饭,你就躺着吧。”
但她也坦言,刚开始这种生活的时候,周一到周五还是会焦虑,“因为很多人都在上班或者在创造自己的价值,而我是彻底地在躺平,我想我就这么活着吧,一直到过了好几年,才会忘记今天是周几这件事”。
早上她会习惯性地定一个9点的闹钟,但如果还没睡醒,就会按掉再接着睡。因为不吃早饭,起来什么事都没得干,就在家里溜达。然后就开始做午饭,吃完睡到下午4点,再去健身或者在傍晚的时候去走山。她的焦虑感通常是从晚上八九点钟开始的。“我说完蛋了,今天还没有看书,微博还没有更新,B站救助猫猫狗狗的后续也要看。”一样样做完,有时晚上12时半她才会开始看书,看大半个小时。
住到洞背村两三年以后,她开始有规律地写一些东西,那之后的5年时间是她写作最旺盛的一个阶段,“但每周写作的时间大概也只有三四个小时,这两年每周写作的时间大概是一两个小时”。
乡村生活远比想象中寂寞,周慧也没有过上田园牧歌般的日子。她通过写作抵御日复一日的庸常和单调,反复地书写窗外的雾、几百米外的海、整片黑暗的天空和内心最不愿触碰的秘密。
刚搬到洞背村的头几年,周慧只要保持节俭,就能勉力生存。她把自己城里的房子租出去,3900元租金扣除月供1600元、社保900元和村里的房租,还会剩几百元。直到前几年,房租和社保涨价让开支猛增,她只好停了社保。
穷,开始成为周慧生活的常态。“穷的匮乏感已经影响到我的生活状态了,吃饭的钱还是有的,但你每天都在想钱的事。”比如,洗碗怕用水太多,开车踩一脚油门怕用了油、踩一脚刹车又怕浪费油,她还问过别人,下坡的时候是否可以挂空挡。那段时间,她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晚上守到9时半,在一个App上抢4折的菜;她甚至在天黑时潜入别人的菜园子偷菜、用滴漏的方式接水。
但她没有因为穷去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情,她情愿就这么穷着,拒绝了一些可以赚些小钱的机会,如兼职做巡山员、给一些商业公号写软文等,“我不喜欢有必要的事情压着的感觉,我知道我做事不敷衍,一旦有事,就会用时间、用心去做好它,那又会有种在职场的感觉,我宁愿把自己的欲望降到最低。我宁愿穷也不愿工作、讨厌早起”。
后来,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她摆脱了这样的生活。朋友借给她25万,可以10年归还,目前每月还点利息即可。之所以借这么多钱,是因为她想放进基金里挣点利息钱,但前几年基金惨不忍睹,她的钱没了一大半。当然她早早想好了退路:实在要还债了,就卖掉房子、吃社保。
我们真的可以选择一种完全的无所事事的生活吗?抛开一切因由,就以自己感觉最舒服的方式存在着?周慧给出了自己答案。“我喜欢现在的生活,虽然此前从未想过,我是可以这样生活着的。”“我只是选择了一个容易的生活,逃避了不想面对的东西:你就往下滚,滚啊滚,什么都不干,不承担责任和角色。每天要去职场的,那才需要勇气。”
对于以后怎么写、如何写,用什么语言和形式写,周慧还没想清楚,“不过我不急。我相信,只要我能阅读,能从阅读里获得丰富的感受,我就能写”。 宁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