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我的教育观——丘成桐谈求学与做人》 作者:丘成桐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丘成桐是当代具有影响力的数学家之一,他成功解决了许多著名的数学难题,研究遍及拓扑学、代数几何、广义相对论等数学和物理领域。在其所著《我的教育观》一书中,丘成桐从自己的家学渊源写起,回顾了自己人生中的重要时刻——年幼时条件艰苦,仍坚持追求学问;成年后赴海外留学,攻克数学难关的时刻;以及从哈佛退休后落叶归根,为中国基础科学教育培养领军人才的经历和体验。书中有丘成桐学习方法的概括与总结,对广大教育工作者、家长都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以下内容节选自书中《那些年,父亲教导我的日子》一章。
我小时候身体弱,早上到学校时,总有一大群乡村儿童欺负我。有一次他们甚至向老师诬告我。老师信以为真,使我无端受到惩罚,我因此受惊得病。一年级下学期,我在家里养病,有相当长的时间在发烧,由父母悉心照顾,常发噩梦,至今还记得父亲坐在床沿念经达旦。幸赖母亲喂我汤食,身体才慢慢地好转过来。我至今仍记得母亲喂我食藕粉的滋味。在这么穷的环境中,母亲还舍得花钱用比较好的食物喂养我。有了自己的小孩后,我才知道父母抚养孩子的心情。
从小学起,父亲教我们念唐诗宋词,从简易的开始。我们在山上朗诵这些诗词、古文,看着大自然的景色,意境确实不一样。那时候家里穷,但是渴望读小说和课外书。记得隔壁八哥家有一位叫作沈君雄的年轻朋友到他们家住了一个多月,他从南洋留学回来,热爱祖国,要回国服务。他留下了一大堆书,其中有种种不同的演义和章回小说,包括《说岳全传》《七侠五义》《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等,还有鲁迅先生的短文。八哥将它们送给我看,我看得津津有味。当时金庸先生开始办《明报》,每天写一栏武侠小说,我们很兴奋,争着去看。但是中间往往有间断看不到的日子,幸而隔壁的王世源兄会购买全套的金庸小说,也愿意借给我看。父亲知道了这件事,认为这些书文意不佳,不太满意,叫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于是我就偷偷地看,躲在床上或上洗手间看。
为了弥补我读课外书的不足,父亲买了一些国内外名著,例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还有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安徒生的童话、荷马的史诗、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等给我读。他还向我们解释这些书的精义,读《西游记》就提到意马心猿的意思,读《水浒传》则提到农民的艰苦引致农民革命等事情。那时我还小,没有那些深入的想法,只会惋惜孙悟空不能逃过如来佛祖的十根手指,也对林冲棒打洪教头的故事觉得兴奋。父亲认为这些章回小说里面的诗词占着整个故事的重要部分,所以要我背诵它们,初时我也觉得实在困难。但是《三国演义》里面的诸葛亮祭周瑜文、《红楼梦》黛玉葬花词等都写得很好,念熟了,我也开始喜爱它们了。
从九岁起,父亲要我们每天习毛笔字,临柳公权和王羲之的帖。当时我们邻居几个年轻人每个星期聚在一起,比赛写毛笔字,由父亲做裁判。我还小,没有资格参加比赛,在旁边观赏,觉得这种有益身心的比赛很有意思。
父亲又开始教我们念古文,由浅入深,开始时念《礼记·檀弓下》中的《嗟来之食》,又念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回想起来都是跟做人和读书有关的文章。父亲去世后,我们家穷困得不得了,要不断对付的问题就是要不要吃“嗟来之食”,至于陶渊明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则是我历来读书的习惯。有浓厚的兴趣去读书,最为重要,即使开始时不求其解,在时间的积累下,慢慢也“解其中意”了。
后来读《答苏武书》《滕王阁序》《吊古战场文》等,长篇难解,但是父亲下班回家后,常要我背诵这些文章。他拿着书,我一面偷看一面念,他也让我及格过去,现在想来,他是有意让我偷看的吧。但父亲和我有时也一起去欣赏这些古文,记得我们读《西门豹治邺》到河伯娶妇、巫婆下水时,相视大笑,父子互相切磋学问真是乐也融融。
在农历新年时,父亲吃了醉蟹,就开始不舒服,晚上不能睡觉。由于祖父是中医,父亲也懂一些中医的知识,因此自己开药来治疗,但一直不见好转。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他到正规医院看病,母亲到处奔波,找亲戚、朋友帮忙。一直到1963年4月,父亲的几个学生才一同送父亲到养和医院治疗。当时医生确诊为尿中毒,要放尿。
在父亲生病这几个月,我们都很惶恐。外婆求神拜佛,用了种种不同的手段,父亲的病都没有任何起色。我从学校到养和医院,坐巴士、渡海轮,再坐巴士,在路上都很担心父亲的病。开始时,父亲还可以说话,过了一两个星期后,父亲竟不能说话了,这真是令人悲哀的事。有一天,父亲的学生租了港岛旅馆的一个房间叫哥哥和我住,三姊则和母亲陪父亲。6月3日深夜,我们到医院看父亲,母亲大哭,父亲已经去世。哀哉,恍如晴天霹雳,迷迷糊糊,不知如何是好。
从前父亲叫我念书,我总是心不甘情不愿。父亲去世时,我没有流泪,但我总是不愿相信他已经去世,我们一家人的精神支柱一下子没有了。我就从父亲教过我的书中去找寻他的影子。从前念的古文一下子都容易懂了,这时我最喜欢读陶渊明的诗文。
母亲要继承父亲的遗愿,坚持让我们继续读书。当时培正的学费每月50元,后来加到100元。幸好我有部分补助,不用交学费。但是补助的钱要在学期末才送到学校,所以每年我都要去找教务长林英豪老师容许我迟交学费。英豪老师仍健在,大概他没有想到我会难为情,但是他每次都很爽快答应,使我感激。大概我家的穷困和父亲去世的事很多老师和同学都知道。有些老师竟对我还可以继续读书表示惊讶,这使我心情沉重,但也使我更为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