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段生活秀谱写中国百年史

◆孙茜

作家池莉长达十二年没有出版新长篇。连续几年，她试图从繁重公务中脱身，挤出时间闭关写作。新作《大树小虫》应算她迄今为止最富“野心”也最耗心力的作品，其间数易其稿，从70万字精简至40万字，这在池莉几十年创作生涯中绝无仅有。

全书从人们熟悉的日常又不失戏剧化的生活镜头切入，用标志性历史事件串联人物性格和命运，多线并行地展开了中国现当代百年历史的磅礴画卷，塑造了俞、钟两个家族十多位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而落笔更多的当下部分，真实且全面，生动而立体地记录和重现了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以来的社会图景，把写实主义手法的运用推至一个新的高度，堪称当代城市现实题材的重磅力作。

刚看到书名会有些费解，只要开始阅读，顷刻便会被带入生活流，随同书中人物亲历一遍中国近现代历史与社会的变迁。池莉以她最擅长写的武汉市井生活入笔，打开了前所未有的延展时空，以数十个不同地位、不同命运、个性鲜明且相互关联的人物串缀起中国近一个世纪的历史。通过不同人物、不同角度、不同节点不断再进入同一段历史，如娴熟的乱针绣般，让人物在各自背景中愈加鲜活，他们彼此影响，像串门似的走进彼此生活，立体交互，光面与阴影都被不断放大、拉近、清晰化，留出悬念再抽丝剥茧般逐渐揭开答案，铺展开一卷动态版《清明上河图》，不过背景换成了近现代的武汉。

家庭树也好，历史树也罢，每个人都不过是大树不同枝丫上的小小爬虫，每个细节都值得反复玩味。一如扉页上那句引自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话，甲虫往往只是盲目地在弯曲的树枝表面爬行，不会注意到自己爬过的轨迹是弯曲的：越进入文本，越能领会个中深意。

《大树小虫》的现实背景设定于2015年的武汉，通过俞家和钟家两个家族的联姻，引出两个家族三代人近百年的历史命运与现世纠葛。男女主人公分别是80后和85后，男主角钟鑫涛出生于家底丰厚的富商家庭，是父母刻意打造的“长子嫡孙”，以优裕成长环境将其培养成名校高才生，希望他继承家业。女主角俞思语出生高干家庭，诞生时因窒息差点夭折，是在众星捧月环境中长大的娇娇女，天真单纯。

在一众人等运筹帷幄、通力配合的精密部署下，钟鑫涛与俞思语这一对璧人被精心设定为“一见钟情”式的自由恋爱，很快步入婚姻殿堂，俞钟两家也有了正式交集，而故事才刚刚开始。围绕促使男女主角尽快生个二胎男宝这件家族头等大事，双方长辈使出浑身解数，出发点却不尽相同，这后面藏着每个家庭不为人知的“隐秘”，也显露出不同的私心与无奈。

小说主线就写到十多位主要人物，涉及老中青三代人。池莉在每一节的开头为主要人物客观设定了人生表情的关键表述，这些人物通过男女主角联姻自然而然相互串联，人物性格也在一系列事件中逐渐显现，无论回忆还是现实，同时会带出新的事件，各时期不同人物的人生表情各异。

叙述视角的不断轮换也是本书的一大特色。先从最年轻的一代人着手，带领读者首先切入的是80后一代人的生活场景，感受到他们在父辈庇护下的天真、无奈和共鸣；继而转换写一名出身寒微的70后女性——与两个家族都有关联的线索人物格瑞斯，她把握住了“麻雀变凤凰”的契机，摇身一变成为留法归来、驰骋商场的成功女性，表面上无限风光。再后来视线聚焦于男女主角的父母们，男主的父母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被父母影响促成婚姻，一路走来千疮百孔，“传宗接代”“子承父业”的家庭观念成为他们婚姻的粘合剂。这亦是渗透到很多国人潜意识里传统道德观的体现。书中着力叙述的最年长一代人俞爷爷俞奶奶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命途跌宕起伏，经历了抗战以来各个重要历史阶段，晚年尽享政策福利。

全书充斥着时代的巨变、经济发展的飞跃与不变的家庭伦理、社会纲常之间的各种矛盾，是小说的笑点、泪点、看点，也是人性之软弱被不断戳中的痛点。

这种不同于罗生门式的复式绳套结构，展现了高超的结构故事、塑造人物的能力，让原本看似琐碎家常的小说情节变得错综复杂，随着出场人物的光鲜面具被一层层撕开，随着不同人物在时空中一一交集，每个人都逐步露出真容。三代人的命运对应着不同时期的历史事件，直接参与进人物性格的铸造与延展，而每一代人都在自己家族中起到连环扣式的作用。池莉将视线拉远拉长，在家长里短、永不止息的生活流以外，让当代读者看到了宏观而深远的问题：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对传统伦理、道德底线、自我价值缺失等问题做了入木三分地呈现，以“引起疗救的注意”。这是《大树小虫》不同于池莉以往作品，达到一个新的深度与广度的所在。

在池莉最擅长的武汉风物的书写和血肉丰满的女性刻画外，《大树小虫》还带来了更多惊喜和冲击。90后的先锋话语、当下的时尚语汇，大量的历史、经济、政治、医学与科普知识，至精至密的生活细节描写，无处不在的历史真实，使其兼具了当代中国“简明百科全书”式的功能，也让读者对这段历史有了更为生动具象的认知与理解。这本书对池莉来说，更像个经历了漫长细致的孕育期，分娩过程却极度坎坷的孩子，出生后自然倍加疼爱。用池莉自己的话来说，这部小说不同于当代文学史上任何一部作品，也无法和自己其他作品类比。作为独一无二的存在，有其崭新而锋利的生命力，不能用“进步”“突破”之类的词来形容。（《大树小虫》，2019

年5月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