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
在我十来岁光景,家中特别拮据。眼看临近年尾,家中没钱张罗年货,也没余钱为我们兄妹几个添置过年的新衣。有一天晩上,母亲召集全家人商议,决定将家里几只肥壮的芦花鸡卖掉。
那是3只羽翼漂亮的芦花鸡。打从开春后捉进家门开始,毛茸茸的小鸡仔一点点长大。我每天早晨打开闸门把它们放出鸡棚,傍晚模仿着母鸡叫声招呼它们回家。我也经常给它们抓回一些吃食。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我喂食时,却发现少了一只,赶紧打着自制的手提电灯出门寻找。室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天又突然下起密密匝匝的细雨,冒雨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找回了被困在树丛中的那只小鸡,自己却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大约3个月后,小鸡仔慢慢长齐了羽毛,头顶生出了大红色的冠。村里的鸡群中,就数我家的芦花鸡最帅、最英俊。听到母亲要卖掉它们,我心里不是滋味。
前一天晩上,母亲变得特别慷慨,喂了几把上好的大米,而后将它们从鸡棚里捉出来,用几根稻柴将鸡脚绑住,放入一对谷箩里。母亲掂了掂,在园中捡了两块土坯放在后面谷箩里,两头重量总算均衡了。第二天大清早,我们就着残月的光亮,走在去斜桥镇的小路上。土路被冻得梆梆硬,积水结了冰。脚上的布棉鞋像没穿一般,脚趾都被冻得麻木。到天色微明,浑身才有了热气。我央求母亲,找个地方停憩,让我再看一看那3只鸡。走过了一段长长窄窄的田塍,母亲将担子停放在路旁的桑树地。我探着头,细细地瞧着那只黑色芦花鸡,借着微弱的晨光,见它也伸长脖子往外张望,我抽手轻轻抚弄了一下。而后又去看另一只谷箩,瞧见另外两只依偎在一起。我用力将一只淡色芦花鸡抱出来,搂在胸前,摸了摸它柔顺的羽毛,不舍地放回谷箩。
斜桥镇是桐乡隔壁县的一个小镇,离我家大约十八里地,沪杭铁路在此设有车站,常有商贩在镇上买了鲜活的家禽和蔬菜,贩卖到杭州或者上海等大城市。我们走了约摸3个钟头,终于走近人声嘈杂的小镇,天已亮透了。一个“凶神恶煞”的中年男人,跑上来向我们问价。母亲改口说我们暂时还不卖,便顺手拔掉了事先预好的草标。我心里琢磨着,母亲就算再坚强、再狠心,或许也没能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
最后,那三只芦花鸡还是被卖掉了。归途中,道路的冰冻融化了,脚下泥泞不堪。母亲翘着一副空担,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我在后头,仿佛丢了魂似的,鼻子被冻得红红的,一路走一路止不住抽泣。其实,我知道母亲那时也一样心疼无比。可是,父母亲上有老人需要照顾,下面四个“踏肩头”而生的子女需要抚养,生活的压力可想而知。
如今,四十余年了,母亲也已故世多年。现在无需再为诸如置办年货、增添新衣而担忧,但过往的种种辛酸,总是时常在我脑中恍惚显现。现世越是安逸,对过往那些故人与物事的怀念,便越发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