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安
今天带着书到江湾图书馆,《清洁工手记》,美国女作家露西亚·柏林的短篇小说集。这是个特别有才华的作家,尤其是对人类社会环境的描写,细节如炭笔画洗练直接,传达出让人悸动的原生气息。《小流氓》中,“留长发,玩闪光灯,吸大麻和迷幻药”的辍学“小流氓”杰西突然想去看野鹤,于是和当老师的“我”寒冬半夜潜行湖边,趴在雾气濛濛的地下“冻了好久”,终于看到了野鹤飞来。
露西亚将“小流氓”写得很可爱,而把成人中的“精英”描绘得极其可笑。《矢车菊》里的玛利亚五十来岁,乘飞机去德克萨斯州看望“通信很多年”的情人。情人狄克森是个学者,玛利亚翻译过他写的哲学书。神交多年,她一想到“戒酒之后从未在别人面前脱过衣服”,还是对这次远行有些害怕。两个人相见后进展颇为暖心,然而好景不长,两个人开始谈文学的时候,气氛突然紧张起来:狄克森如数家珍地谈论着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乔姆斯基、德里达,玛利亚尴尬地说自己根本没读过、甚至没听说过这些人。狄克森陡然大怒,大吼起来:“那你这一趟就白来了,只是闹剧一场。真正的我,都写在书里,我们不用再聊了,再讨论下去毫无意义。”
小说的结局,当然是玛利亚精疲力尽地返回奥克兰老家,虎头蛇尾的爱情之旅就这样两掰了。古希腊戏剧的核心要素是“发现”,这也是一切文学作品的要义。《矢车菊》的发现是什么呢?是那个满口哲学的狄克森,一个越活越凌空、越来越远离大地的教授,自诩、自闭、自圣,沉溺在自我化的世界中。他永远不会去看野鹤,永远是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永远用铁锤打击一切与自己思想不同的人。这类人仿佛印证了福柯的论断:话语不是一个透明的中性要素,而是那些强势力量膨胀自己的最佳场域。露西亚懂得自己的不完美和卑微,大概因为如此,她能更真切地感受这个世界,触摸人间粗糙的表面。读《清洁工手记》犹如跳伞,是一个思想降落的过程,语言一米米靠近大地,直视万物的原色,而不仅仅看到作家自美自溢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