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高邮路(剪纸) 劳动号子 那年下乡 母亲为我取的名 明眼的我们 勾良苗寨
第21版:夜光杯 2019-10-09

明眼的我们

张怡微

读书这样的事,总是常读常新。“新”的不是惊人的观点,而是扑面而来的信息,在不同的时间,会收获不同的领悟。有些文章看过很多遍,却在某一日某一刻看到了一段似乎从未读过的话。前几天又读张文江的《西游记》讲记。张先生认为,中国古代小说,或者说世代累积型小说的形成,就像《庄子·逍遥游》的“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好的作品,是用“息”堆出来的,《西游记》就是吸收了好几代人的“息”,由读者的“息”造成的。最初有一个取经的故事,过一段时间编一点上去,过一段时间再编一点上去,加一点减一点,这样积累下来,气息就渐渐丰厚了。

然后他又说了一段话,读来却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新鲜:“京剧像梅兰芳就是有好的听众每天在盯着你,那些人在支持你、鼓励你、欣赏你,你有一点变化,马上有人看出来,马上有人叫好,你不得不创新。梅兰芳当时有一个大的班子,吸收这些息再加以创造才推出来……”艺术做给懂的人欣赏,好像是理所应当的。这样的凝视,同样也是很大压力,好的观众,是艺术家“不得不”一直创造的动力和克服越来越复杂的困难的循环。后来,这一段话就一直压在心里。总觉得想起了什么,又说不清楚。

做学生的时候,读《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冯梦龙在故事结尾评价这一对著名的情侣,说的是“明珠美玉,投于盲人”。好像李甲看不见、看不懂女中豪杰的心肠,白白辜负了一个有情女子。这个评价,似乎也适用于许多对美好事物熟视无睹、或压根没有辨识力的状况。好像《西游记》第一回,孙悟空就住在“洞天福地”,进进出出却毫不知情。又好像我们躲在没有风雨的童年里,再好的温馨都以为是理所应当的,不会失去的。一直到成熟之后,才会懂得前辈们的温和坚定,是由多少披荆斩棘、枪林弹雨的战斗换来的,而“呵护”,是点点滴滴善意的“息”的加持。我很喜欢《西游记》第二十八回的一个段落,孙悟空第一次被唐僧赶走,内心创伤,才看懂“乘龙福老,往来必定皱眉行;跨鹤仙童,反覆果然忧虑过。”这种懂得,就好像贾宝玉看到“龄官画蔷”,才晓得全世界的女孩子不是都喜欢他一样,顿悟总是刹那出现的,谁都不能幸免。而告别懵钝以后,再想要回到懵钝的状态中去,也是不容易的。

我想起一个小说,毕飞宇的《推拿》,很有意思。小说里写到盲人按摩师都红的美貌,美到盲人推拿店的生意一点一点好起来,店长沙复明非常疑惑地观察原委。答案很快揭晓了。客人对他们盲人按摩师都很客气,说男按摩师帅气,说女按摩师漂亮,大家都不放在心上。但都红的好看实在是不太一样。不仅有一个导演肯定了她,不仅客人都喜欢点她,还有一个女的路过都红的时候“啊”了一声。可惜沙复明看不见,他从一岁开始就看不见了。当天晚上,店里女按摩师都很嫉妒地交流着这件事,但她们同样无法描述美。小说于是写,“这是一个严肃的夜晚。沙复明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都红,却不成形。有一个问题在沙复明的心中严重起来了。很严重。什么是‘美’?沙复明的心浮动起来了,万分地焦急。”所以,这算不算“明珠美玉、投于盲人”的另一种演绎。知道有“美”的力量之后,盲人心里也是“焦急”的。

“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回看梅兰芳的故事,更像一个悲欢不相通的补集,是“懂得”的进步强制与想要“懂得”却不懂的热切渴望。其实,对明眼的我们也是一样的,“美”是一个永远都无法抵达的世界,相信它、呵护它、雕琢它、它就可能存在于远方。不相信它,听说过它,也可以过没有它的日子,消沉的日子。爱也是如此。听说世界是明珠美玉,怎么个明珠美玉法,谁知道呢,看都看不见,如何驯服它呢,这真让黑暗里的人焦急。驯服它的人,看似站在了光明里,却不得不坠入创造的循环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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