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军爱
读六朝的小品文,也爱读晚明的尺牍。尺牍一词,最早见于《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有所谓“缇萦通尺牍,父得以后宁”一句,即含书信之义。汉以后,人们以尺牍互通音讯,遂成书信的别称,而与之相近的名称,则有素书、尺素、书尺、尺翰、简札、简帖、书札等。尺牍二字,通常和“小品文”挂钩,实指书信中风格峭拔、灵性充盈的一类文字,其篇幅之精简、文采之斐然,成为古代文人神思奔会、抒发性情的一种独特样式,堪称“絮语类美文”的典范。若按刘勰《文心雕龙》的说法,乃“舒布其言,陈之简牍……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其实,尺牍与小品文虽形式类同,却不完全等同,那些粗鄙无文、拙于辞翰,或借用韩愈所说“文辞少葳蕤”的往来文字,只属一般尺牍,却不能与富含文学性的小品文相颉颃。
尺牍文体的溯源,可以上至上古、秦汉时期,但大都体现为史传文字的应用,并无独立的范式。经过载籍递传,悠悠承续,遂使滥觞于魏晋。那时的简、帖,不仅文辞优美,写法灵动,而且辅以高超的书法(以王羲之父子尺牍真迹及唐摹本为代表),是古人风雅兴寄、无意于佳乃佳的一种萧散、神逸之品。而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和干宝的《搜神记》,虽可列“轶事小说”的欣赏范畴,却都采取了小品文的言说方式,其清淡放旷、简约峻远的神韵,自成响达高广的风致,余波所及,使得晚明的小品文亦深受影响。这期间,不可忽略的是,尺牍小品直到宋朝,才抵临扶疏蓊郁、名手如云的佳境,当然,这和范仲淹、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等大家学殖深厚、笔墨垂范、引领风尚的超拔才力密切相关,且有多种尺牍专集问世,比如《范文正公尺牍》《东坡先生往还尺牍》《山谷老人刀笔》《欧苏手简》《东坡志林》《苏黄尺牍》等。其实,一代名臣和大文豪的尺牍小品虽埋缊岁久,但之所以备受后人重视,并不仅仅出于文辞的欣赏,更有遐想风器、景慕先贤的精神需求。
目下学界公认的是,尺牍一类文字,到了晚明清初,才达到飙兴出奇、攀古流芳、蔚为大成的地步。虽然明清的尺牍大家,在文学史上并没有“欧苏”那般崇高的地位,但在尺牍小品的创作上,植品甚高,收录他们作品的集子大多得以流布后世。比如清福建左布政使周亮工的《尺牍新钞》,辑录明末清初230多人近千篇尺牍,将“文人赠答之篇,一时挥洒之制”的尺牍与“经国大业”的文章对举,强调尺牍“篇无定格,幅不同规,标举兴会”的特质。其他尺牍小品的名作大致有:万历年间吕坤的《呻吟语》,是了解明末世态及士人心态的可供借鉴之作;笠翁李渔的《闲情偶寄》,寓庄论于闲情,以雅淡之品、妙思之智、缔造之周,被林语堂喻为“中国人生活艺术的指南”;陶庵张岱,一生以小品散文名世,他的《夜航船》《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及《琅嬛文集》,以幽深孤峭、真率自然、博雅疏宕的笔触,“殆为明末散文坛最高成就”(郑振铎语)。而“前后七子”、竟陵派大家谭友夏、钟惺以及公安派袁宏道等人,在文学主张和创作风格上虽存迥异,但在小品文的创作和理论建设上皆成就不凡。个人以为,袁宏道的《袁中郎尺牍》和谭友夏的《鹄湾文草》,堪为此间翘楚。值得一提的还有清初袁枚的《小仓山房尺牍》、龚萼的《雪鸿轩尺牍》、许思湄《秋水轩尺牍》,被誉为清代三大尺牍,尤其袁枚尺牍之骈散相间、典丽华美,深得六朝风致。至于杨慎、张居正、王世贞、汤显祖、孔尚任、陈继儒、钱谦益、李贽、归有光、徐渭、金圣叹及各路山人寸楮尺缣的小品文字,不仅佳构叠出,而且风格多样,各具面目。
于今而言,尺牍文学式微久矣。作为一种文学类别,或许还不能把它定位于古典文学的主流样式,但其文墨之芬芳、清辉之流映、形态之简约和风格之峭拔,堪称性灵文学的直观呈现;且作为一种独特的创作门类,留给中国古典文学史的,是一道虽渐行渐远、却声传不绝的飞鸿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