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6日 星期二
菊黄蟹肥(中国画) 良言一句三冬暖 “平天下在治其国”(三) 垃圾厢房里的钢琴曲 摇篮 情人来的电话
第18版:夜光杯 2019-12-09

情人来的电话

邵毅平

他给她打来电话。是我。她一听那声音,就听出是他。他说:我仅仅想听听你的声音。她说:是我,你好。他是胆怯的,仍然和过去一样,胆小害怕。突然间,他的声音打颤了。听到这颤抖的声音,她猛然在那语音中听出那种中国口音……

我在圣伯努瓦街的这面,望着街对面的公寓楼,5号四楼,是杜拉斯(1914—1996)的故居,从1942年到1996年去世,她在那儿住了半个多世纪。公寓大门旁挂有纪念牌,是巴黎市政府2011年挂的。而就在那前一年的6月,初夏的蒙帕纳斯公墓里,杜拉斯的墓碑前(墓碑上只有两个字母——她名字的缩写“MD”),我看到了巴黎市长新送的鲜花,娇艳欲滴。我猜想市长也是杜拉斯的“粉”,送完花接着就去挂牌了。

此刻,我望着街对面的公寓,想象电话铃响起的瞬间,杜拉斯放下手头

的活计,也许是厨房里的料理,也许是窗户前的插花,穿过房间去接那个电话,就像每天要接的许多电话。猛听到电话里那个声音,虽然已经隔了几十年,她已从十五岁半的少女,变成了满脸沟壑的老妇,比她大了十几岁的他,也已从一个翩翩佳公子,变成了白发婆娑的老翁,但她依然马上就听出是他,而他的声音依然胆怯,和过去一样胆小害怕……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场景啊,就在我面前的公寓里上演,在四楼的那套公寓里上演!

圣伯努瓦街不长,位于圣日耳曼大街与雅各布街之间,与它们垂直,从花神咖啡馆门口拐入就是。我曾两次走过它,走过杜拉斯的门前。一个半世纪前,圣伯夫也在这栋公寓里住过,也是5号,不知几楼。这是巴黎一栋极为普通的公寓楼,坐落在六区一条极为普通的街上,不可思议的是,杜拉斯竟在这里住了五十多年。小时候,她家在殖民地从来就住不安稳,“我们这些住所真叫人无法相信,永远是临时性的,连陋室都说不上,丑陋难看就不说了,你见了就想远远避开,我的母亲不过是暂时寄居在这一类地方,她常常说,以后再说,设法找到真正适宜长久居住的地方,不过那是在法国,她这一生一直在讲一定要找到那样的地方”。后来她母亲在卢瓦尔省定居,住在一座假古堡里,终于永远留在那里没有再迁徙;她也在这里找到了适宜的住所,所以后半生再也不想挪窝了么?

然而,在接到情人电话的那个瞬间,她有没有想起堤岸的那间公寓,仅用百叶窗隔开了城市的喧闹,每晚情人用天落水给她洗浴……情人让她好好看看那个房间,她也确实把那个房间看了又看,问自己以后是否还能记起它来。现在她在圣伯努瓦街的公寓里,接到了中国情人来的电话,是否会记起她十五岁半的下午,回到那个远在堤岸的房间?“我们又到公寓去了。我们是情人,我们不能停止不爱。”她的情人柔弱然而有力,在电影里是梁家辉演的。那时我正浪迹半岛,隔壁住着一对西班牙夫妇,还记得说起这部电影,他太太一脸色眯眯地说梁家辉“So sexy”(真性感)……

是情人来的那个电话,引出了《情人》这部小说吗?哪怕中间隔了许多年?杜拉斯自己说,小说最后的这个电话是个例外,因为她过去的书一向没有结尾,但这个电话却成了《情人》的结尾。结尾意味着开始,故事结束,写作开始,就像普鲁斯特的小说。“不过,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像其余的一切一样,所以,在这一点上,又何必加以掩盖?”这当然是已经发生的事,电话铃曾在公寓里响起,接起才知道是情人来的,它引出了《情人》这部小说,也改变了她的写作态度。在此之前,她写作时有种种顾虑,所以她说,那种写作什么也不是。现在,她可以容易地写了,因为母亲已经往生,变成了流畅的文字。普鲁斯特也是这样。母亲知道她的情人,但不知道她的情事。两个哥哥也不知道。全法国都无人知道,直到她把它写出来。写出来就不再是耻辱,写出来就得到了救赎。我们都写不出来。我们都不是杜拉斯。

战后许多年过去了,她经历了几次结婚,生孩子,离婚,也写了不少书。这时他带着他的女人来到巴黎,往我面前的这栋公寓里,打了那个恍如隔世的电话。他的女人本来应该是她,结果却不是她。然而在电话那头,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

他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哭声。然后,从更远的地方,想必来自她的卧室,她没挂上听筒,他还能听到她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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