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振乐 石上榴花照眼红

105岁顾老（左）和弟弟101岁的曹家琛

顾振乐近影

张石园师生合影

◆朱 枫

自1914年北洋政府设立沪海道，辖12县，自此上海的城市区域大致圈定，亦可标志着上海作为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城市诞生。顾振乐，字心某，号乐斋，生于1915年，几乎与这座城市同龄。顾振乐是中国书法家协会如今最年长的书法家，也是上海文史馆馆龄最长的馆老，在杭州西湖之畔的西泠印社的那面社员名墙上，荣获西泠印社终身成就奖的顾振乐排在首位。

105岁生命已是一个传奇，但顾老艺术之树青葱依然，一切仿佛都刚刚开始，在研讨会上，天真烂漫的顾老幽了大家一默，“你们不要把我当成105岁，我只有5岁”。复归于婴儿，这是《老子》中的一句经典，这是“道”的真谛，是这位百岁老人的写照，也是这座城市历久弥新的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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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天知命，与世无争

2019年的上海，是个暖冬。未事先张扬的顾振乐师生书画篆刻展在上海文联开幕，当105岁的顾振乐先生和弟弟，101岁的曹家琛先生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全场掌声雷动，空气中洋溢着祥瑞之气。

顾振乐是上海嘉定人，本姓曹，因幼时过继给姨夫而改姓顾。顾老生于书香门第，祖父、曾祖父都曾办私塾，尤其是曾祖父还曾教出过一位高足，这就是同治元年（1862年）的状元徐郙。徐郙先后任左都御史及兵部、礼部尚书，世称徐相国。徐郙和其弟徐鄂在书画方面也都有极高的成就，顾振乐幼时就曾临摹家藏的徐氏兄弟山水册页，一时名动乡里。

顾振乐的艺术根基深受江南传统文化的浸染，血脉纯正，少年时，又获赵梦苏、章星录、翟树宜等启蒙。山水纯用干擦法，以厚重见长的赵梦苏，以《星录小楷》闻名的章星录，以金石篆书见长的翟树宜都是一时名家，由此为顾振乐打下了厚实的根底。四十年代初他又成为海上大名家张石园的入室弟子，专攻虞山画派。已故文化大家，同样钟情诗书画的陈从周教授一直将“正草隶篆诸体皆擅，诗书画印均修其身”的顾振乐引为乐朋，但面对外界的赞誉，顾老却以一副自书联谦虚以对：艺不如人但求宁静，学无止境唯效囊萤。

“文革”后书协筹备组成立，顾老是小组成员。在书协召开正式选举的那天，负责筹备的方去疾先生请顾老一定到场，顾老却说，选我的人，我不在也会选，不必让人顾全面子，所以还是不去更好。但即便顾老不在场，他还是入选了十人领导班子。有位书法家，正巧票数排在第11位，他找到顾老说，“顾老你很忙，这个班子以后事情不少，你若没啥兴趣是否就让给我。”顾老说可以呀，只要组委会同意。而后，顾老便陪他去找了方去疾先生，方老是顾老同门师兄弟，知道顾老一贯看淡虚名，便同意了。顾老第一次的书协会员证是第8号，后来书协每次换届，顾老的会员证序号也不断被向后更改，顾老开玩笑说，“这也随年龄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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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家风，两代最美家庭

二十年前，没有预兆，因一次并不严重的便血，八十开外的顾振乐被诊断为患了结肠癌。

在一大家子人的忙忙碌碌中，经历近两个月包括开刀手术等一系列医疗过程，一切都比预想的顺当。临出院时，护士长送到门口握住顾老的手说：“顾老啊，你这么大岁数了，除了身子骨硬朗，也多亏有这么多好子女！”

古训曰：“父不慈，则子不孝。”子女的品行，皆源于父母的身体力行。

1949年后，顾老是最早一批从私营企业转入国营公司的，那时他深感荣耀，因而也很自然地承受了收入的落差，生活立时拮据起来。顾老为此放弃了诸多爱好，还得时常靠变卖一些字画藏品及妻子的首饰以维持对子女与老人的赡养。顾老的儿子至今清楚地记得，为了医治奶奶的病，当年父亲把人叫到家里，一把把将自己花了几十年心血收藏的包括张大千、吴湖帆、冯超然等名家真迹的扇子交到了他人手中。那个漠视传统的年代，这类东西无人重视，这些珍贵的扇子只换得两百来元。

上世纪70年代末，顾老的养父母相继去世。没过几年，曹家的独生女因病去世。顾老又将曹氏生母接来家中。那时顾老刚退休，正悉心书画研究，为了在已经十分拥挤的家里给老母一个安身之处，顾老让她与老妻合铺，自己则早上卷铺盖，晚上掀画板。伴着老人度过了她生命的最后十余年，晨间为她端杯水，夜里替她拽拽被。老太太常为自己当初送掉儿子愧疚，顾老则自言，之所以这么做，一为不负生母、养母的养育之恩，也为后辈们作个尊重孝道的榜样。顾老夫妇曾被选为“海上最美家庭”，其子顾顺麟也不负家训，退休后热心社区服务，这几年也连续被评为上海市的五好家庭，并获得了社区十佳好人与浦东新区十佳好人的提名奖。两代人同时被推荐为“海上最美家庭”，成就了另一份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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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情谊，薄利禄

顾振乐的长寿令人赞叹惊奇，他的长寿和矍铄源自于他的慈悲为怀、顺天应时的顺生哲学，他自号“乐斋”，以助人为乐，圈内圈外有“有求必应”的美誉。住在长宁的华阳社区十多年间，每年都要为困难学生家庭送上慰问金。每逢国家有天灾人祸，他都慷慨解囊；社区大型募捐活动，他义不容辞地参加，他的不少作品通过慈善义拍，作为爱心奉献给需要帮助的人；社区重大活动请他挥毫，他慨然应允。不仅在华阳，在他居住过的湖南街道、在嘉定、在他孩子居住的南码头，天南地北任何地方只要有需要他总是积极允诺，从不推诿。

四年前，顾振乐在报上见到奉贤有位叫周丽娟的女青年长期无偿照顾多位老人的事迹，便通过媒体了解到周的地址，给她写了信，并决定每年资助她三万元，至今已连续四年。如今，周丽娟被评为“全国道德模范”。由于顾振乐多年坚持不懈的慈善义举，2016年被评为“上海慈善之星”。

顾振乐的书桌上有一方两面印，一头是白文“嘉定人”，一头是用细朱文刻就的“秋霞圃”，这是老人凡是画到、写到有关故乡嘉定的书画时常用的压角。顾家的祖宅原是个三进的大宅，是顾老的曾祖父晓园公而建。抗战时，三进祖宅的后两进被焚；“文革”时期，顾老做主将所剩宅第与后园一并捐出。上世纪80年代初，秋霞圃第一次复园扩建，老宅后院的一部分竹林随着城隍庙的园林一起划入了秋霞圃，再后来老宅与隔壁的徐家被拆迁，建起了“陆俨少艺术院”。为此，顾老常说，老宅现在的一前一后都成了我最心仪的地方。有一次，秋霞圃的侯旭先生跟顾老说起，秋霞圃那么多厅堂，老家具倒是保留与收集了不少，但上面空空荡荡的，少些摆设。顾老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二话不说就将家里仅剩的一对明代盘龙花瓶捐了出来。如今，每当顾老海外的兄弟回来，他们总会到秋霞圃里大约是老宅后院的竹林处留个影。

顾振乐说自己万事看得穿。西泠印社建社一百周年前夕，他又将其珍藏的七部印谱和二十六方近代篆刻名家印章捐赠给印社。至于他的其他收藏，如鸟鱼化石、汉砖砚、清代竹刻等，他也早已安排妥善，一一捐赠给有关机构。

近来，对海派文化、江南文化的传承成为了一个热门话题，在书画篆刻艺术上，除了那些巨匠巨星，如高式熊、顾振乐这一代求道者，他们亦是海派文化、江南文化在现当代守护、传承与光大的中坚。人们总是将艺与德联系在一起，望着105岁的顾振乐，望着这个“正草隶篆诸体皆擅，诗书画印均修其身”的文化老人，身怀绝技却又谦和低调，儒雅通透但又简朴平常，我突然明白了，这不就是上海这座城市的精神所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