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良骏
要过年了,特别想回家。那家,不是每天必回的家,也不是人去楼空的娘家,而是魂牵梦萦的老家。想念那些人、那些事,想念多少年没再听见的吆喝声,还有过年的仪式。
腊月,乡下最忙了。从十二月初要忙到除夕,除了家家户户要做的掸尘、置年货等,还有一些很特别的具有仪式感的事。过了十二月二十,就有黄岩“人客”来村里,他们挑着空水桶,扛着长刷子,沿着村中“大弄堂”、“小弄堂”喊:“强(洗)缸嘞……强缸!”这些人年轻力壮,声音传得很远,村里人纷纷拉他们去家里。
每户人家都用大缸储水。阿娘说,水缸最辛苦,一年到头没歇的日子,过年了,让它们清清爽爽地“困(休息)两天”。“人客”进门,阿娘一面端出自己做的印糕、金团,加碗水潽蛋,一面说好话:“师傅,又要麻烦你了。”“人客”笑笑,不说话。
吃饱了,“人客”开始干活。他用桶舀水,平时看看水挺干净,可倒在地上的水是浑的,还有泥。缸见了底,他用长刷子上下左右一遍遍刷,用水不断冲,然后翻转缸,把水沥干,再拖着缸去河边。水缸又大又重,在他手里似没分量,像长了脚般跟着他走。
他脱掉鞋,卷起裤腿,“嗨”一声,缸滑入水面,漂着。他一面用脚钩住缸,一面继续用刷子刷,左一遍,右一遍,上一遍,下一遍,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奇怪地问:“缸听得懂你的话?”“当然听得懂,你看,它很乖的,一动也不动。”“我说话,缸听得懂吗?”“人客”大笑:“它当然听不懂,除非你来学生意。”我不知什么叫“学生意”,但一直相信,缸像人一样,听得懂话。
缸这么重,怎么不沉下去呢?“人客”站在水里,他不冷吗?我有一堆问题要问,“人客”忙做事,不理我,我只好瞎猜:“缸听得懂他的话,知道洗澡很舒服,当然不肯沉下去的。”“人客”满头大汗,外衣都脱了,肯定不冷。
一只缸要洗很久,直到里外上下都刷得煞清,“人客”才大吼一声:“小娘(女孩),走开!”吓得我赶紧躲一边去。只见他憋红了脸,深吸一口气,“嗨”的一声,没等我看清,缸就上了岸。他拖着缸,哼着小调,很开心的样子。缸在青石板上一跳一跳,在他身后,温驯得像只小狗。我跟在后面,只见灰头土脸的缸变得精光锃亮,浑身发出幽幽的光。阿娘迎上来,摸着焕然一新的缸,笑得眯起了眼夸:“像要上轿的新娘子,好看嘞!”“人客”坐在客堂间,抽着水烟,笑着笑着,呛到了!
几只大缸静静地放在天井里,阿娘用干布抹。“人客”说,不用忙了,很干净的!阿娘还是擦,够不着的缸底用长竹竿绑了布擦。我也找块布去帮忙,擦着擦着就没耐心了,拿块小石子敲缸,声音脆脆的,长长的,我高兴地喊:“阿娘,缸会唱马灯调!”阿娘阻止我:“缸忙了一年,让它们睡几天,别让它们痛!”缸会痛?我再不敢去碰!
水缸要休息,家里没水用,阿娘去取河水。她挑不动,只能拎只桶,小脚扭啊扭,到家里,水只剩下半桶。我拿只脸盆也去舀,弄湿了衣。阿娘说:“算了,我们去河里洗东西,省点水吧。”那几天,再冷,我们也只好去河边洗漱,年幼的我抱怨,为什么水缸要休息呢?阿娘不回答。
三天后,“人客”又来了。阿娘点上香,插在水缸前的地上。她站着,我跪着,她说些什么,我听不懂,只是按照她说的,磕头行礼。一炷香点完,“人客”喊:“小和尚(父亲乳名)家进水啦!有财有势!”他从河里挑来水倒进缸里,每倒一担,都要喊:“发财啦,有水啦!”阿娘双手合掌也跟着喊:“水涨船高,财源滚滚!”直到把几只水缸都倒满,合上木盖,“人客”的工作才结束。他们来村里时,担子是空的,离开时,他们挑着满满的米、糕团、猪肉……口袋也鼓鼓的,欢天喜地地回家过年了。
老家过年,这样的习俗很多。大年初一,我们吃的都是冷食,猪油汤圆是除夕煮好的,兑点开水就吃;也不去别处拜年,家家炊烟都不袅袅。阿娘说,人辛苦了一年,东西也忙了一年,都要休息。这天,不动针线,不用刀剪,不举火,不作客,扫帚都不能用。
那时候,那么多规矩,那么多仪式,把“年”撑得满满的,把道理讲得透透的,让人记了一辈子。如今想起来,心里一片暖意。真想再听阿娘絮叨:“节末(今天)木梳也要休息,侬不要皮,小心辫子散脱了,变成蓬头痴子!”
要过年了,我在心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