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虎花朵

鲍尔吉·原野

呼伦贝尔漫长的冬季，大地只剩下一种——白，巴尔虎人在雪地上穿的衣服比六月份开的野花还漂亮。御寒的厚皮袍，穿在他们身上不显得臃肿，皮袍外边罩着红缎子绿缎子蓝缎子的华丽坎肩。坎肩的衣襟绣上了滚边儿，上面缝着锻造精细的铜扣子。巴尔虎人穿着这样的衣服，在雪原上一跳一跳地走，成为最漂亮的生物。

真漂亮，他们等着别人说这句话。人与衣服之间出现了美，是说这个人与环境确立了恰当的关系。白茫茫的雪原衬托了他们的鲜艳，人们把赞美毫不犹豫地送给了他们。巴尔虎人长得也好看，男人脸上有红松鳞片里层那种肉红的肤色。他们脸上带着笑意，像赶赴一个酒局，或心里想着姑娘。

雪原上，与巴尔虎人盛装媲美的是他们的旗帜。虽然现在的行政区划叫村、乡、旗，但不妨碍巴尔虎人在心里沿用古老的传统划分自己的归属，飘扬于他们节庆日子所打的旗帜上。所有的旗上都绣一只虎，颜色有正红、正黄、正蓝、正白、镶红、镶黄、镶蓝、镶白，一共八旗，这是清朝的朝廷赐给他们的编制。辛亥年武昌起义后，各地早抛弃了清朝的旧制，巴尔虎人挺倔，他们还在旗。

说到清朝（而不是满族）的官方礼节，恐怕在全世界也找不到了，满族人那里也不一定有，但巴尔虎人这里有遗风。所谓礼仪，当年一定由上层传到下层，“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即这个意思。朝代更迭，风尚迟钝地在边疆保留下来，这里的人们把当年官员的礼仪当成好东西模仿，后来就变成了自己的东西。

巴尔虎人过除夕，先给长辈请安。这像汉族人过除夕要包饺子和放鞭炮一样。巴尔虎人向长辈请安的礼仪如下：晚辈小步趋前，出左脚，右膝跪地，捧哈达举过头顶献给老人。右手拄地，等待老人的祝福。所有巴尔虎人都相信，这一刻接到了老人的祝福，新的一年必定大吉大利。晚辈右膝跪地的叩拜仪式，来源于清廷，不是满族的习俗，更不是蒙古族习俗。他们相信，单膝跪地才是货真价实的请安，其它不圆满。

等待老人的祝福（接福）时，请安人会有一点紧张。平时没照顾好老人，老人不会祝福你。他们也怕老人把祝福的话说错。总之那一刻很神圣，全家人屏住呼吸等待祝福的话语像圣旨从老人嘴里缓缓吐露。

晚辈说，“今天是除夕，祝老人长命百岁，身体健康。”老人说，“祝晚辈们健康快乐，生活幸福。”

晚辈迅速把自己蒙古袍的大襟儿往前往上一兜，这叫卷福，把老人的祝福全搂到自己的怀里，毫无遗漏。由此，除夕夜过得非常幸福而且成功。卷福是巴尔虎人的制作，跟朝廷没关系。

除夕夜，巴尔虎人吃包子。包子比饺子包过来的福气更多，就好像他们用蒙古袍的大襟把老人的祝福卷到自己怀里一样。他们还煮羊脖子肉和羊肩胛骨肉。除夕夜，他们给佛爷准备的礼物是什么呢？在巴尔虎人的家里会看到，他们给佛爷准备了三角形的油炸果子。果子上面扎三个眼儿，一盘里面装九个。佛爷看到果子，会从天空徐徐降临到这个牧民的家里。

初一早上，巴尔虎人隆重祭祀苏立德。苏立德的外形和蒙古语语义都是“矛”的意思，是兵器。相传当年成吉思汗出生时手里攥一块胎血。掰开看，胎血菱形，如矛形兵器。后来归顺蒙古的金人耶律楚材招呼俄罗斯工匠照此打了一种兵器——苏立德。它立在蒙古包的门前，是成吉思汗的象征。黑色的苏立德代表战争与力量，白色的苏立德代表和平与权威。蒙古国政府迎接外国人的元首时，会引领客人瞻仰苏立德，向苏立德致敬。巴尔虎人祭祀苏立德用奶茶和奶粥，奶粥里放红糖、红枣和葡萄干，这是和平与力量之神最喜欢的食物。巴尔虎人祭祀苏立德，祭祀词如：“请求苏立德保护家乡的草场平安，保护全体牧民的牲畜平安，保护全体牧民平安。”然后他们围着苏立德转三圈。转这三圈很有必要，意味着与过去作别，新的一年从吉利开始了。

祭过苏立德之后，巴尔虎人欢快起来。他们开始喝茶吃肉，备上最好的马到邻居家拜年。巴尔虎人有一个美好的习俗，大年初一，全村人争先恐后地给村里年龄最大的老人拜年。然后用蒙古袍的前襟把老人的祝福卷回来。为老人拜年不能空手，他们给长者敬上缝制非常漂亮的蒙古袍，和绣着吉祥图案的绸面坐垫。在这个村子里面，谁家有高龄老人，他们家最有福气，人们争先恐后地去他家拜年。

祭好苏立德，给老人拜完年，巴尔虎人愉快地穿着他们漂亮的衣服，去洁白的雪原上鲜艳。他们骑马从这个房子移动到那个房子，从那个房子再移动到另一个房子，雪原上开满名为巴尔虎的鲜艳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