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冠柏
大雪凌晨,天乌乌的,于暖被窝中想到这个题目,很有点像鲁迅看社戏似的,“却实在已经是‘远哉遥遥’的了”。如今高楼处处,没人会仰头落帽去留意窗檐下,不论是腊月还是平时。但几十年前,我们青年少年那会儿,浙东的小城民居陋舍,窗檐下总会亮出什么新鲜,至于腊月,更是叮零当啷,一幅家家都要绘就的年画了。
那年月还没冰箱,平时日子现买现吃,家家手头你也就这几个菜钱,没啥可存储,倒也杀刮清爽。年节时,就不一般了,再穷拙也得备着些,除夕、春节一直到上灯夜元宵,过年的不二主题永远是吃。于是,北窗的檐下自然成了天然冰箱,一条木椂叮当几枚钉子一敲,细麻绳搓上几绺,林林总总的年货也就挂上亮相,跟着年节的一天天临近,或增或减,窗窗有生气了。竹篾撑开的鳗筒,自家灌制的腊肠、乡间活宰的猪腿、腌得乌红发亮的酱肉,齐齐挂上。待西北风足足刮上几天,就在天然的保鲜库里等待被主人唤上餐桌。主妇愁的是风向转南,天变“热抱抱”,东西会变质失鲜;也怕雨雪袭来,湿脱了东西,常常半夜闻声,起身拿一张张旧报纸穿个洞,盖在挂件上。清早起来,看到报纸盖上薄薄的积雪,犹如戴上了雪笠。遇到劲冷,还有冰檐挂下,那实在是江南难得的冬景。
那还是个食物稀缺年代,记得购物本上除了瓜子花生金针菜冻鱼冻肉,主角大头就是一家一只的冻鸡了。冻得白森森光脱脱硬邦邦,那也是稀罕的主儿,在北窗上尽显身价。由于每家一只,机会均等,倒也在窗檐下哼着平等的赞歌。谁家有路子能多来一两只活鸡,那窗檐的平衡也就被打破了。“哎呀,陈家姆妈,侬那屋里哪能介有本事啊?”在临近的一个机关院里,专有一位夫人警惕性高。她会每天到各家转悠,看看谁家多出了鸡脚。那时没纪委,但在这双警惕眼睛前也会提醒家属,“小心别挂出去了,人家要来数的!”
我家平头百姓,本事没啥,就是有个乡间阿叔,年年腊月会缚上几只自养的芦花母鸡来贺年。于是整个墙门里热闹着,汤锅烧沸水,杀鸡煺毛,忙得不可开交。各家有门路弄来鸡的其实也多,于是那场景就像鲁迅《祝福》里写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地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戴着绞丝银镯子”。插筷放盐的鸡血另外存起,鸡内杂留着小炒,鸡毛呢,旁边的义乌小贩挑着糖担早早候着,收去做鸡毛掸子。女孩子们舍不得,硬要挑出有粗毛管的,拿铜钱布包了做底,漂亮的毽子就在院子里上下翻飞了。杀好的活鸡在挂上北窗前,所余的东西就是一点点内脏垃圾,由摇着铃铛的清洁工收走了。而上了北窗的活鸡因为它的质地在一众列阵中不再一般。轻快快热腾腾的过年画面就这般合着孩子呀平民啊的欢意缓缓拉开了。
待到河开燕来,江南耕牛倒映在稻田春水,这北窗檐下的景物算是退去了,生活又复归“无檐”的日子,等待来岁的重演。回到开头的话题,我想,那么多年过去了,能在记忆中还能这么清晰地留着窗檐下的细节,委实是一种原生生活的深深根脉。
如果用如今流行的微信短句让我来说说记忆中的年味,我会选择这扇窗檐,那便是——“北窗腊肉,南窗晒褥。东窗摇竹,西窗剪烛”,四面八方的游子乡亲道不尽窗下别情了。
海岛上的春节习俗,请看明日本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