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3日 星期六
腊梅 相见亦无事,不来常忆君 (木刻) 好邻居 如何“相看两不厌” 第28天隔离了,这个时刻! 源与流
第13版:夜光杯 2020-02-28

源与流

——读解苏东坡

张炜

文学大家苏东坡因为一生创作了巨量的作品,所以被人们喻为一条大河;后来又有人把他比作一片茫茫的海洋,所谓的“苏海韩潮”。这里的“韩”指为文充沛激越的韩愈。我们且把苏东坡看作一条生命的长河,从源头做一回溯,把目光投向那个叫做眉山的地方。

它是蜀地的一个富饶之乡,自古以来物产丰厚,文化发达,植被茂密,是一片有着强大生长力的肥沃土地。人文在这里是同样丰饶的,这就说到了苏氏家族。从记载上看,这个家族素以学问深厚著称,远祖苏味道是唐代著名的文学家,是历史上颇负盛名的初唐“文章四友”之一。此人极为早慧,九岁能文,武则天时曾跻身相位,唐中宗时被贬为眉州刺史。到了苏东坡这一代,苏氏家族已经在此繁衍了三百多年,为当地有名的士绅人家。

苏东坡的祖父苏序为人慷慨,乐善好施,少时性格顽皮,读书不求甚解;成年后喜欢写诗且身手敏捷,诗作多达数千篇,是一位民间诗人。苏轼的两位伯父都高中进士,大伯父苏澹早亡,二伯父苏涣是第一位由眉山出仕的人。

可见眉山苏氏诗书传家,渊源深远。苏东坡的母亲程氏也出自眉山名门望族,外公程文应是眉山首富,舅舅程濬与伯父苏涣为同年进士。当年苏东坡父母的结合并非偶然,虽然当时苏家已经败落,与程家财富地位颇不搭配,但苏氏家族从学问积累到精神气质,仍别于一般乡绅。苏程两家可谓世家联姻。

眉山的文人士大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或修身于家,或为政于乡,都不肯走科举之路。唯有苏东坡的伯父苏涣勤奋问学,及第入仕,开一时一地之风气。继他之后,眉山出仕者多达数百人,苏氏家族也从此崛起,并由“三苏”发扬光大。史书上记录的苏洵是一个老来发奋、终成大器的典范,还被编入家喻户晓的《三字经》:“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可见苏洵虽然在科举上不像他的两位兄长那样成功,但一直怀有著作心和为仕志。

作为苏轼的父亲,苏老泉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杰出人物。他在衰落的家道中一直暗暗积蓄力量,未曾懈怠。他博学多闻,四处游历,遍访名山大川,结交一些重要的文化和官场人物,把希望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而且势在必得。

苏洵与夫人程氏对苏轼和苏辙从小进行严格规范的培养教育,夫妇俩一个严肃刻板,一个慈祥温厚,但都是饱读诗书、深怀报国之心的人。他们深深地影响了苏轼兄弟的成长,对其世界观的形成、人生价值的取向,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苏轼兄弟立志远行,以入仕进身为最终目标,这其中当然有着儒学的强大规定力,是“学而优则仕”的必然取向。后来苏东坡在诗中回忆自己的家庭时,写道:“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答任师中家汉公》)

苏东坡在青少年时代,居然将一百二十卷、八十余万字的《汉书》手抄两遍,用功之深令人惊叹。他一生手抄《汉书》三遍,最后一遍是谪居黄州寂寞之期所为。关于努力治学,这只是许多记录中的一点而已,还有数不胜数的例子。比如晚年谪居海南,他在《夜梦》一诗中写到自己儿时读书不专,耽于嬉戏,突然被父师发现,梦醒之后竟惊慌如吞钩之鱼。

苏东坡与弟弟苏辙幼年师从眉山道士张易简,在天庆观读书三年。张易简收有学童百人,东坡和后来载入《仙鉴》的道士陈太初,是深受道长喜爱的两个学生。东坡被贬黄州时,陈太初在汉中羽化仙去,此事被其记在了《陈太初尸解》一文中。天庆观的启蒙教育,使诗人自小蓄有玄志,为后来的世外思想打下基础。

世人一再强调的“童子功”,实际上来自天地人三者。苏轼的童年非同一般,家庭环境一派向上气象,既有强劲的入世进取之力,又能够放任自然,见识玄人。苏东坡曾经在《洞仙歌》一词自序云:“仆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这个老尼姑引起苏东坡的极大好奇,因为她自言随师父进入蜀主孟昶的宫中,叙说当年见闻。这在少年眼中,玄人与宫廷合二为一,散发出神秘的光晕,让他心旷神怡。

后人面对苏东坡这样一位奇人,会一次次设问由来,就像感叹黄河长江之浩而必要追寻其源一样。但有一部分奥秘或许是无法挖掘的,因为所有天才人物都是个案,后天的一些缘由好像都是一些表象。仿佛一切都有更深的渊源和设定,是一种自然宿命。

如果以童年为源头,少年为初流,青年为冲荡而去的激浪,那么到了壮年则变为宽阔的大水滔滔;到了老年,就成为无声的阔漫之水,直到入海,展现出平湖一般的澄明,渐渐与无边的冥淼汇为一体。

我们相信一切巨流皆有渊源,可实勘时又难免陷于惶惑:滴水涓流,无数支流与小溪,没有波澜,没有惊人的气象,只流向一个未知的方向,曲折蜿蜒。我们无法将它的中游、将宏大的气象与眼前联系在一起。沿途不断有支流汇入,还在含纳和接受;不过它最终在大地上刻成的那道惊人的痕迹、那冲击山岳的力量、那在整个山川中留下的永垂史册的浓墨重笔,还是让人有些始料不及。

我们为流而歌,为源所惑,久久不能平静。苏东坡离去千年,倔强的身影难以被尘埃淹没,仍然清晰地矗立在那里。但我们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理解这样一位文学巨擘,还是一个问题。关于他有多少空想、浪漫和误解,还须从头盘点。这是一项并不轻松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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