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8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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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版:夜光杯 2020-03-27

北上

——读解苏东坡

张炜

苏东坡从第一次离开家乡眉山开始,就踏上了一条北上之路。总结他的一生,我们会发现:只要北上就是幸运,就是美好的旅程。因为京都在北方,那儿意味着权力和荣耀。比起南方,那里更高也更清爽。南方有湿瘴,而且趋近蛮夷,北方似乎更靠近文明。然而北方之北却是另一番景象了,那里意味着更强悍和更粗犷。以北宋京城汴梁为坐标,苏东坡一生为仕,除了定州算是任职边塞,几乎所有北上的经历都是美好和欣悦的。相比之下,所有南下的经历都充满了不祥,是一次次灾难。

在当时的朝廷眼中,南部是疏离的,多用于不端之臣的流放,只有东南方的苏杭是一个例外,它们离繁华的都城不远,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杭州曾经是苏东坡用心经营和钟爱的地方,这里在当年算是富裕和开放的代表,北宋仁宗皇帝曾经有一句诗:“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赐梅挚知杭州》)。苏东坡对杭州的喜爱无以言表,曾在诗中说,自己好像前生已经到过这个地方似的,到处都像旧地重游一样。他在这里感到了空前的喜悦。此地饮食与风光俱佳,也留下了苏东坡一生最值得夸耀的政绩,成为他最留恋的岁月。好像杭州是为数不多的美地,甚至让他觉得超过了故乡眉山。他把这里比喻为“山水窟”,即自然风光的圣地。

说到对北方的向往,不仅仅因为权力,也还有自然气候之益。在当年,北方气候与今天稍有不同,洛阳与黄河中下游的城市都温暖可人,有繁茂的绿色。比如元好问曾经赞扬济南富有江南气象:“日日扁舟藕花里,有心长作济南人”(《济南杂诗十首·十》)。当时的黄河中下游城市虽无苏杭一带的湿润和繁华,但也绝非苦寒之地。苏东坡自从走出眉山的一刻就心向北方,直到走进那个梦想的都城。这对于南方人尤其是蜀地人来说,尤其如此。众星环拱的北极星下有一处最为神奇威严、华美隆盛之所,这种想象激励了天下多少莘莘学子。

北方是儒学发源地,是源远流长的正统文化的诞生地,也是威权的象征。没有严谨肃穆的北方,就没有正大的中华思想;没有干爽严肃的北方,就没有政治和文化的中心;没有权力的笼罩,大地就会涣散以至于倾斜。华夏似乎因为北方而变得更有希望、有条理。苏东坡最痛苦的几个人生阶段都是向南的流放,向南再向南,苦难也就随之层层递进。从京城汴梁到黄州、到惠州、到雷州,最后到琼州、儋州,也就达到了苦难的顶点。苏东坡一生很少发出哀叹,但到了海南之后也不得不说:此地无药,无吃物,无朋友,更无文友。没有可以倾心交谈的人,真是痛苦寂寞到极点。在这个遥远而枯寂的孤岛,四顾途穷,登高远望,水天无际,似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他凄然伤怀:何时得出此岛?

他渴望北上,直等到生命的最后岁月才踏上了北归的道路。

地理与心理有一种奇怪的联系,心理空间与地理空间的关系也颇费思忖。东方和西方、南方和北方,分别代表着不同的气质,连接着不同的幻觉。它们的不同究竟由什么造成,作为一个概念又有着怎样的内涵,形成的过程是怎样的,一切都值得细细寻索。从古到今,“北方”的内涵和外延多有变化,但有一部分至今未变,即北方的力量与权威仍然在想象和认知中得到确立。当年苏东坡在父亲的带领下与弟弟一起跨向北方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想到,等待他们的是一生仅有两次的返乡机会,这在我们今天看来真是不可思议。离开故土难得回返,该是人生的多大遗憾。但是在当年交通工具极不发达,还有繁忙的政务及其他阻碍,难返也就变成平常之事。回家之路遥远又遥远,北上之路坎坷又坎坷,父子三人当年所能够想象的那种壮志得酬、一展宏图的境况,实际上只有一小部分得到了实现,更多的还是一场空想。

当年好像所有的机遇都在北方,那是一个发展之地、实现之地,是迈向人生巅峰的一个方向。这尽管与今天的想象稍有不同,但大抵还是没有多少变化的:北上仍然是一个强烈的吸引。

从东坡的旅途记录中我们发现,当年最舒适的交通工具是舟楫,陆地行走往往是艰苦的。在少水的北方,他只能骑马或乘坐马车赴任,道路崎岖,敝裘羸马,风刀雪剑,旅程将变得格外漫长。苏东坡晚年贬放岭南,一路南下困苦倍增,部分原因就是陆路颠簸,无奈之下不得不向哲宗皇帝乞求舟行。他的一生似乎都是水陆辗转、停泊或休整,从他的诗作中,可以看到好几次除夕之夜奔波在离任赴任、南下和北上的旅途上。北上、南下,再北上、再南下,从最北走到最南,从荣耀走向沦落。在北宋最南端的“夷獠”之地,苏东坡度过了风雨飘摇的三年,也走向了人生的末路。他的最后日月让人惋叹:再一次北上。

在矛盾重重、坎坷丛生的旅程中,他作为一个大智者何尝没有悔悟、没有痛心疾首的反抗与追问。这一再重复的北上之路似乎昭示了希望,却更多地埋下了绝望。真正的悲剧其实是从离开故乡眉山开始的,北上之路不过是一条伤绝之路。他在一道道诏宣之下不得不重蹈覆辙,战战兢兢地踏上彼岸,踽动,挪移,像最初离开眉山一样,向着一个方向。

等待他的是最后的时刻。诗人的荣耀始于北上,诗人的生命止于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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