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5日 星期日
舐犊情深处
第24版:星期天夜光杯/记忆 2020-04-26

舐犊情深处

——赵超构与孙子的亲情故事

赵超构与两个孙子在辞书出版社大院合影留念

全家福。前排左起:赵超构、赵刘芭、刘化丁;后排左起:赵东戬、赵静男、赵东戡 摄于上世纪六十年代

赵超构与两个孙子正在阅读《解放军画报》(1979年)

赵超构致孙子书信部分手迹

◆富晓春

夜幕降临,下班的赵超构踏进家门,两个天真活泼的孙子扑上前,紧紧抱住他的大腿不放。这是赵超构最享受的时刻,往往来不及放下手中的提包,先与两个孙子亲热一番……

赵超构对孙辈爱之深,护之切。在赵超构诞辰110周年纪念日即将到来之际,赵丰、赵扬兄弟俩再次拿出当年爷爷写给他们的信,认真阅读起来。这些信大都写于1978年至1982年间。多少年来,他们像宝贝一样收藏着。重读这些信件,爷爷和蔼可亲的形象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逛街·吃大餐·购书

在家里,赵超构每晚早早洗漱,上亭子间,抱一大枕头,靠在铁床上读书,读到妙处,便会摇头晃脑念出声来。赵丰、赵扬兄弟俩围坐在铁床边上,霸占爷爷那张超大的写字台做作业,经常被爷爷读书的模样逗得吃吃笑。作业做完了,爷爷便给他们讲文成老家的往事,说他们的老太公给八九岁的爷爷讲《三国演义》口齿不清还老忘词……

兄弟俩很顽皮,没少给爷爷惹事。有一次,他俩出于好奇,竟然将爷爷的收藏珍品,一幅郭沫若亲笔题赠的字轴拆解开,差点弄坏无法修复。那次爷爷真生气了——哥儿俩自知闯祸,乖乖地靠着墙根站好,双目紧闭,双手举过头顶,任由爷爷处置。可爷爷高高举起的巴掌,最终还是停留在半空,没有落下来。

瑞康里的房子太挤了,东戬一家四口搬到大连西路新的居所。赵超构很想念孙子。每到领工资的日子,他就约他们到单位或家里玩。那时《新民晚报》还没复刊,他还在《辞海》编辑部上班。每月约定见面一次,有时逢上开会或工作冲突,偶有提前或延后。这种见面持续三四年,祖孙三人私底下冠其名曰“月约”。

赵超构致孙子的信,大都是这一时期写的。祖孙三人见面,无非是做三件事:一是逛街,二是吃大餐,三是购书。逛街,上海人说“荡马路”,温州人也说“压马路”。爷爷的单位在陕西路,离南京路不远,因此逛得最多的是南京路。“荡”过去,又“压”回来,悠闲自得。赵超构领他们经常开小灶。什么油氽馒头、开洋葱油面、油墩子……最难忘且有趣的是吃西餐。进店未待服务生开口,兄弟俩早抢着替爷爷开门迎候;爷爷说餐巾应该对折摊铺在大腿上,可兄弟俩就是喜欢将其当小孩围兜围在脖子上。兄弟俩最喜欢吃法式牛排,刀子、叉子齐上阵。每次吃西餐,都洋相百出,其乐无穷。

这三件事中,购书当然是重头戏。往往人还没见面,赵丰、赵扬已在信中或随带的练习本上开列要购买的书目。兄弟俩初高中阶段的全部学业辅导用书及课外阅读书籍,当爷爷的几乎一手包揽。赵超构既当导购员,又充当付款机。有些书,是他利用出差或开会的机会代买,有些是见面以后,带他们上书店自行挑选的。经常逛的,有福州路外文书店,还有南京路新华书店等。每逢上海书市(上海书展前身)、国际图书博览会等大型书展开幕,祖孙仨就相约一起逛。赵超构倘若有事脱不开身,就写信告知或寄上门票,让他们自己逛。

全国恢复高考后,数理化自学丛书在社会上风行,一书难求。这套丛书共计12册,每种4册,原是给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自学用的,赵丰也想拥有一套。赵超构在信中告诫,“不要盲目地听别人传说”,“你有学校,有老师,有课本,每天把教来的习题做完,已不容易,哪里有时间再读这些书呢?”但最终爷爷还是拗不过他,趁着到北京开会,在人民大会堂内部书店为他购买了一套。

到了后期,赵超构工作繁忙,加之年老多病,有点力不从心。他便拜托朋友或同事代办,原在《辞海》编辑部的同事卢润祥,就曾代他跑过腿,买过《历代笑话集》等书籍。

赵丰兄弟俩曾经有过像爷爷一样当作家的梦想。赵超构一直反对他们阅读文艺书籍。赵家四个子女,除了长女静男从事大学教学和外国文学翻译算是“子承父业”外,其他都是理工生。赵超构不希望子女学文,走他的老路。到了第三代孙辈,他仍然固执己见,在信中这样写道:“小说,偶尔看一点可以,不能整天埋头看小说。你们将来要争取做科技人员,学好本领为祖国服务。我不希望你们做什么‘文学家’。”

与小蚂蚁交朋友

从一个城市飞到另一个城市,天南地北满天飞……现为英国皇家测量师学会资深讲师、从事建筑造价大数据研究培训的赵丰,离不开英文。

说起英语,爷爷对他的影响特别大。他是在耳濡目染中渐渐喜欢上英语的。很小的时候,有天傍晚,赵丰与弟弟在弄堂口走军棋。爷爷将一小片鱼刺放在地上,说是给小蚂蚁吃的。不一会儿,鱼刺上就爬满乌黑黑的小蚂蚁。赵丰用脚将蚂蚁推到水沟里,爷爷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这是爷爷第一次骂他。当天晚上,赵丰到书房主动认错。他在书架上,第一次看到包装精美、书页上爬满密密麻麻蝇头字母的英文书籍。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书本上的小蚂蚁,叫做英文字母。”爷爷用手摸摸他的头,轻声细语地说,“如果你认识它们,跟它们交上朋友,就可以知道发生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秘密。”

打此以后,赵丰整天缠着爷爷不放手,要与小蚂蚁交朋友。长大稍懂事后,赵丰终于知道,干记者出身的爷爷,还真是一个外文自学爱好者。他曾先后自学过英、日、俄三种语言。他14岁就开始学英文,当年考上的温州艺文中学,是一所开设英语课的教会学校。

赵超构的书房里有相当一部分书籍是外文图书,一些还是英、日、俄语与汉文对照的版本。他常到常熟路、山东路的旧书店淘书,大都是文学名著,有雨果、托尔斯泰、马克·吐温等,国内以鲁迅的作品居多。还有就是诸如《日语句子结构分析》之类学外文必备的工具书。翻开这些泛黄的书页,随处可见随手夹带的书签或折痕,用钢笔画成的横杠杠;在书页的空白处,还有用尖尖的铅笔书写的眉批或标注……

“文革”后期到《辞海》编辑部后,赵超构经常需要寻找和翻译一些外文资料;资料组征订了好多外文书刊,也需要整理和运用,因此他又重新捡起外语。此时他已年逾花甲,耳聋目钝,家人笑他“临老学扎脚”,他说这是“老鸟先飞”。曾有一段时间,赵家出现祖孙二代齐学外语的场景。房间墙壁、床头上,连茶杯、暖水瓶等生活用品,到处贴满了外语单词,爷孙俩每天早晚背诵,还精心制作了五花八门的卡片,随身携带,一有空暇就拿出来熟记。

在爷爷的言传身教之下,赵丰的英语大有长进。每次考试都在90分以上,他还参加了学校的英语兴趣小组、学唱英文歌。进入大学后,他与同好创办了上海人民公园的“英语角”,阅读原版的《读者文摘》。

爷爷在信中结合自身学外语的经验,着重谈两点体会:一是贵在坚持,一定要“读出声来”。要“每天抽时间大声反复背诵”,“每天清晨读它一阵,最好能背得出”,“一天也不能中断”。二是“要有个方向”。他说:“你是学科技的,主攻方向是科技英语,课外英语读物也以多读科技英语为主。……这样学上三四年也就可派用场了。英语小说之类的,留到将来去学吧。”

世界上有两种家长或老师,一种授以“面包”,一种授以“猎枪”。赵丰回忆说:“爷爷永远是那个给我猎枪的人,他教会了我如何扣动扳机,如何打猎,使我受用一生。”

“写作没有窍门”

1979年,赵丰还在北郊中学上高中,弟弟赵扬即将进入长风中学念初中。学校的老师无意间发现,上海滩赫赫有名的杂文大家林放是赵丰的爷爷,便想通过赵丰发出邀请,请赵超构到学校做语文写作方面的讲座。赵超构在信中婉言谢绝:“告诉你校老师,我不会做语文方面的报告。写文章的人不一定能教别人写文章。写作和教学是两回事。写作没有什么窍门,多读,多看,多写,自然熟能生巧。主要靠实践。把这样的意思告诉老师,请他原谅。”

寥寥数语,就将如何学好语文写作的要诀道破了。事实确实如此,两个孙子自小与他一起生活,耳濡目染,语文写作应该有所长进,恰恰相反,赵丰兄弟俩其他功课都还可以,就是语文写作让人操心。兄弟俩给爷爷写信,经常文理不通,错别字连篇,连标点符号也用错。爷爷在信中发现语句有问题,或者捉到错别字,便在回信中指出,有时他们的来信往往被爷爷改成大花脸。赵超构在信中一再叮嘱:“从你的来信看,你的语文还很差。以后要加把劲,把语文学好。”每次语文考不好了,他就要帮忙寻找原因:“是作文不行,还是成语测验不行?可能是多看翻译小说,受了影响。”当然,也不单单是报忧不报喜,只要有一点点起色,他就会在信中予以表扬。譬如“比以前写得较有条理了”之类赞赏的话。

私塾出身的赵超构,自幼背诵《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四书”等,国学根基深厚。他经常给两个孙子翻儿时阅读《三国演义》的老皇历:“我八岁的时候,在大峃老家时,就是由我的祖父(你们的老太公)亲自教我读《三国》的,先是看不懂,慢慢地就懂了。”赵超构所说的“多读”,无非就是多读中外名著。他认为,二流作家的书,“值不得买”,他将《基度山伯爵》《战斗的青春》《苦菜花》等都归于此类。他说,“买书要买文笔好的,对写作、作文有帮助”,“文笔一般的,就向学校图书馆借阅算了,不看也无所谓”。哪些值得读呢?他购买给孙子或开列的书单中,有《三国演义》《西游记》《李自成》《鲁滨逊漂流记》《铁木儿和他的伙伴》等。《三国演义》《李自成》两部书,是他推荐孙子课外阅读的首选书目。他认为前者“是浅近文言,文理很好”,“可以重读,把每一句话翻词典学懂,文言成语就够用了”;后者“写得很好,要一句句看下去,不要只看故事情节。要学习他的描写、词汇,这样作文就会写得好”。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书信里的爷爷如今已经110岁了,当年的懵懂少年也已然有了白发。赵丰、赵扬捧读着爷爷的书信,想起与爷爷相处的日子,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怀念。他们多么想再次依偎在爷爷的怀里,重温那一去不复返的少年时光啊。爷爷,我们永远想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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