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3月29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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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版:夜光杯 2020-05-08

那棵绽着红色芽叶的树

张 翎

前几日,多伦多城里一直刮大风,偶尔飘雪。这在北国之地并不稀罕,有时五月还能见到雪花。昨日天终于晴定了,我出门散步。北国的阳光割眼,天空蓝得让人想哭。没有人会从这样的蓝里联想到死亡。可是死亡正真真切切地在我们的周围发生。新冠肺炎疫情,已经在全球进入第五个月份。我所在的安大略省乃至整个加拿大,都还没有走过黑暗时期,每天的确诊和死亡人数依然在持续攀升。

这个四月,我忍不住会想起艾略特《荒原》里的诗句:

四月,残忍的春天,死亡

的土地上哺育着紫丁香……

第一次在网上看到新型冠状病毒的图像,是在武汉封城的当日。那是一个灰色的圆球,上面长满了红色的嘴,或者是刺,看上去像章鱼,也像是蝎子。我不懂生物学,也从未在显微镜底下观察过微生物,但我当时就认定那些颜色都是套色,因为这样邪恶的虫子只配有一种颜色:黑色——那是死亡的颜色。第一次看到它时的反应很奇特: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的皮肤先于我的任何感官,对它生出最直接的恐惧和厌恶。

由于这种毒虫对人类生活的大举进犯,我在出行受限状态里,已经生活了整整三个半月。

2020年1月23日,大年二十九,我从三亚赶回家乡温州,想为母亲做九十大寿。由于自己的漫不经心,我没有意识到新冠肺炎疫情已在湖北大爆发,也不知道武汉正在经历封城。我在这个错误的时间档口,糊里糊涂地进入了温州。

温州在湖北经商从工的人数众多,其中许多人都在那段时间回到老家过年,导致温州成了全国除湖北城镇之外的第二大重疫区,被人们谑称为“湖北省温州市。”在我抵温不久,为了尽快抑制疫情,温州市政府发布了出行限制令,对全城进行封闭式管理。

从大年二十九到正月十九,我因疫情困于城内三周。温州虽然是我的故土,但我去国离乡已久,尽管每年回乡探亲,然而都是以客人的身份,日常生活皆有亲友安排照顾。疫情意想不到地切断了我在温州的社会关系,我独自一人居住在老城区的“蜗居”里,陷入了为日常生活所需的供应链的担忧之中。我向来生活能力极差,在读书码字之外的世界里是“弱智”一族,此时才深切地意识到:我的“乡人”身份经不得人间烟火的粗浅考验,一场瘟疫瞬间将我推入狼狈不堪的境地之中。

三周之后,我终于离开温州,回到多伦多。在自我规定的两周隔离之后,还没来得及回归正常的生活轨道,北美疫情大爆发。没多久,加拿大政府颁布“社交隔离”(social distancing)政策,全国进入除必要服务之外的全面停摆状态。

中国疫情的至暗时期刚刚过去,世界进入紧急状态,坏消息接踵而至:意大利告急,紧接着便是西班牙、法国、德国、英国,再接着便是北美的陷落;加拿大总理夫人苏菲受到感染,全家老小十七口人进入居家隔离;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病情危急,一度进入急救室;全球失业人口呈直线上升,原油期货进入史无前例的负数交易……这三个多月里,每一个夜晚临睡之前,我都告诉自己:最坏的已经发生过了,世界已沉在谷底,不可能再坏了。可是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只有更坏,而没有最坏——最坏依旧还行走在途中。

那种像章鱼也像蝎子的虫子,将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停尸房,剥夺了每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和亲人告别的权利——那是连罪大恶极的死囚都享有的权利,还有他们给父母送终、看儿女长大的机会。它逼着世界进入停摆,然后冷眼相看人类由此陷入相互厮杀、萧条贫穷。

除了公愤,我对它还有私仇,因为它也夺走了我个人生活中寥寥几样的乐趣。

它夺去了我的手带给我的欢乐。我再也不敢去抚摩新春里长出的第一朵水仙,邻居孩子的脸,街上跑过来闻我裤脚的猫,我钱包里的纸币,甚至我自己家大门上的把手。

它也夺走了我的脚带给我的欢乐。国境关闭,公用设施关闭,剧场电影院关闭,商场关闭……我那双季风一来就渴望行走的脚,再也不能带着我去看望亲友,去寻找世界每一个角落的新奇。我的鞋子在柜子里变黄,发霉。我的机票、戏票、音乐会票子成为几张废纸。

最重要的是,它还夺走了我对世界的信任。它让我提防边界,提防迎面走过的行人,提防天上飞过的鸟,提防脚边走过的动物,提防盘子里的食品,提防扯得很响的嗓门,提防数据,甚至提防邻居。前几天我十几年的邻居,一位七十多岁的黑人老太太,给我送来了复活节的蛋糕。她把装着蛋糕的纸袋放在我家界内的草地上,走回她自己的地界,然后示意我去取,我只能用嘴形和手势表达着谢意。它们,这些虫子,让我们活在了一个对一切都心存疑虑的世界里,我深感羞愧。

这是怎样的一个荒瘠的冬天啊?我什么也不能做,除了在散步时看见经过的公共汽车,对司机高高地伸出我的拇指以示感谢;或者在超市购物时,对身边那个拿着纸巾一次又一次地给柜台消毒的服务员,说一声“你做的,我真心感恩”。一个手势,一句话,我看见他们疲惫的脸亮了,那一瞬间,我带给自己的快乐,远胜过我带给他们的。当然,我也给需要口罩的朋友送过口罩;给由于疫情取消了演出的剧场,捐献了购票时的金额。

除此之外,我真是百无一用。那种像章鱼也像蝎子的虫子,让我厌恶了自身。过去我引以为傲的一切,比如知识,比如创造力,比如悲悯之心,比如公德,在这个冬天毫无用处。这个冬天我觉得活在世上是个废物。

我顺着家门前的那条路一直散步,走到住宅附近的公园,走上一片长着绿草的小坡。坡上有一棵树,开着小小的红花,从树下望天,树的枝干和花蕾线条硬朗地舒展开来,把蓝天变成一幅线条明晰的剪纸。我仔细观察,才发觉那些星星点点的红并不是花,而是芽叶。我从未见过那样猩红的芽叶。那些芽叶是怀着对冬天何等的愤怒,对春天何等的期盼,才能把自己憋成这样的颜色啊。我深感震撼。

也许,我并不是完全无能为力,我至少可以在我的文字里记录下,这个严冬里我所储藏的情绪。我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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