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民
1976年,我和26名中学毕业生参军来到地处嘉兴某炮团军营。带兵的刘参谋对我们说,部队头一回招募上海兵,急需有文化的技术兵,各连队正围着团首长争抢名额呢!
部队刚从北方调防而来,还不适应江南一方水土,营盘四处仍充斥浓烈的北方烟火气。放下行囊,刘参谋就命令我们围蹲成圈,中间早已置放一个大铝桶和一面箩筐,在家中,蹲着吃饭就该被人视作“穷酸相”,心里本就别扭,何况还是难以下咽的北方面糊糊和高粱窝头,人瞬间就傻呆了。我酷爱绘画,接兵的刘参谋看重我这特长,把我送到指挥连的标图班,班长操着河南嗓门,一个劲地“中!中!”,他热情似火的姿态,稍稍打消我之前的隔膜。
我们几个上海兵,人前称我们是“学生兵”,背后视我们为“奶油小生”,格格不入严酷的军旅生活。在家,我们几个连一双袜子也未搓过,如今洗衣、晒被、缝补都得亲自动手。连里有块改善伙食的蔬菜田,农村来的战友播种、除草、施肥如撒把戏,上海兵只能干瞪眼。夜里团里紧急集合,我手忙脚乱,扯着棉裤硬往头上套,眼睁睁拖了全连的后腿。恼人的还有,连点名时指导员当众出我的“丑”,批评我“小资情调”泛滥,入军营还穿“尼龙袜”、使“蜂花皂”、抹“雪花膏”,羞得我众人前抬不起头。
部队是个大熔炉,不到半年我就被融化了,从一个“新兵蛋子”渐渐孵化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兵。不但习惯蹲着吃喝拉撒,而且饭后抢扫把,种地抢粪桶,班会抢发言,处处“抢眼”,憋一股劲为“上海兵”挣个脸面。部队在南方头一回吃年夜饭,地方上拥军慰问,送来不少年货,炊事班竟将皮蛋搁在蒸笼里煮,吃得大伙叫苦连天,连长问我这是啥玩意儿?也该我露把脸,年初一,我找了根棉线,帮厨到炊事班,把皮蛋逐个扯成四瓣,淋上酱麻油,端上桌面,大伙入口顿觉糯软香甜。我还教炊事班把乌青鱼酱爆成块,炖黄豆蹄髈汤,我见连长边吃边可劲地眯着眼睛笑,晚上全连点名把我重重夸奖了一番,还上了高度,一本正经地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
标图作业使我这个上海兵如鱼得水。它的原理是将雷达捕捉的目标信息转化成电码,传输给标图员,需瞬间再转化成数码,把目标移动数据画展在指挥桌面上。标图员在接到电码的同时,转瞬画出目标轨迹图,这需要灵敏的反应和清晰的判断,没有一年半载的训练功底,难以成就。如今,这些悉由智能电脑替代,当年都得靠人脑完成,总有半数的人被淘汰。而我大半年起早摸黑,操练有素,居然能只手操持四支不同颜色的笔,同时标出八批次目标轨迹,当年部队军事能手评比,我得了能手奖,人便有些飘飘然,故意换上退伍老兵手里讨来的旧军装,众人眼前显摆,大伙却看不顺眼,都不搭理我,班长早已洞穿我的心眼,狠狠地尅了我一顿,原本的光彩叫自己的稚嫩消减大半。
当年,部队伙食单调匮乏,三五天闻不到肉香味。为了与战友们改善关系,我费了一番心思。营房后面有一条野河浜,夏夜,河面蔓草上匍匐许多拳头大的“田鸡”,我拿起事先扎好的钢叉,一戳一个准,逮了二十来只,从炊事班顺来油盐姜蒜,用修理班一把汽油喷灯急火烹饪,半个时辰,伙伴们野外享用了一顿特殊的美味。谁知抹了油嘴的战友说漏了嘴,班长替我把事扛了过去。
当年的部队,正掀起一阵学文化考军校的热潮,连里让我担任小教员,连长破例在营房的楼梯角储藏间给我安个桌子,充作我的“书房”,我与盘踞此处的野猫为伍,恶补“数、理、化”,自学英语、日语,悬梁刺股般地激励自身,我还自学了打字、放映电影和写通讯报道,时不时被借到团里宣传股充当“临时工”,成了团里的“香饽饽”。后来我在警界以“头名状元”考入上海教育学院,都得益于那段岁月。
颠覆对上海兵印象的是在战旗猎猎的海边靶场,当兵第二年,军区各炮团排成一字长蛇阵,进行年度打靶考核,“轰五”战机带着拖靶从头顶掠过,担任三七高炮四号位炮手的同校战友忠明,运用他独创的瞄准技战法,一连命中三个拖靶,阵地上顿时欢声雷动,创下靶场的奇迹。我在指挥所见团长乐不可支,连连赞道:“上海兵”会想事、能干事、干成事,真不赖!我当了五年兵,是最后一个离开部队的上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