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磊
沈宏非召食。细雨繁花天,一只泡饭局。暮色苍然里,抵茂名南路沈公处,电梯门开,沈宏非客气肃立于门边恭候,花衬衫外面,披一件下厨围裙,春彦乍见吓得跳脚,腰细腰细,罪过罪过,一路举步维艰。
入室灯火阑珊,女高音细细呜咽,慢吞吞,哀怨明媚,各得其半。黯淡中,一盆婷婷之荷,恹恹然,半开一朵,弱不胜衣之姿,令人心尖一个跌宕。溽暑版本的醉生梦死,像你我童年的客堂间。沈宏非皎皎处女男,尤嫌戏味不浓,侧转身,拉丝玻璃杯里,倾一杯冰凉饮。进门五分钟,眼耳鼻舌身,统统跌进伊的陷阱里。
甫落座,沈宏非默默掀开饭桌上两盏竹罩,笼着一台子的精洁小菜,好像有苍蝇似的,其实是戏啊戏。搪瓷饭盆里,不是食堂红烧大排,是一人一只酱蟹,人家外婆亲手制的,人人哦哟哦哟连篇。沈宏非形丰之辈,行动之际,却轻灵袅娜,一无声息。此时双手抱着一钵闪身而至,糟钵头,糟钵头,那个样子,像极春彦的一幅画《伏虎》,达摩抱着一头猫咪,软也不是,硬也不是,全副精神,仍不够对付,一个不好,胡突跳脱。而那一本糟钵头,制得极赞。缓缓食去,层层叠叠之鲜虾门腔毛豆白肚猪尾,一一皆落于食材各自的软硬合辙度内,于一钵之中,食感丰荣,曼妙多姿,深得钵字真趣。食至一半,沈宏非讲,下面有豆芽,一句说到我心里去了。上海糟菜里,最典雅,是一味糟豆芽藏春,鲜脆轻灵。沈宏非问我,吃得出来么?糟露里,添了一点点东西。我猜是桂花,没有猜对。正确答案,是花椒油。听完颔首不止,灵的。隔日询问沈宏非,得知,这个糟钵头,出自肆拾陆宴私房菜。
桌上各位,头盘大事,一人一只宁波酱蟹,缓缓拆。我怪癖,不喜头盘食蟹,螃蟹至鲜至浓,滋味霸道,开局即食,往后的饮食,百物皆无味了。螃蟹最好,是食至半饱,换上温暖黄酒清酒,换上软熟声色话题,一边拆蟹,一边笑到颠倒,如此最是称心。
拆蟹人忙,沈宏非亦忙,忙一碗盏火腿冬瓜汤,忙前忙后,忙得春彦吃不消,沈公侬阿好坐下来一道吃泡饭?
沈宏非端了一枚碗盏来,万字蓝花碗,碗底两切玉色冬瓜,三枚菲薄的西班牙火腿,然后手擎一枚竹壳暖瓶,自暖瓶中,倾出一碗盏火腿汤,一撮细细芦蒿碎,伴随一句贴心闲话,暖暖胃来。火腿汤亦清亦厚,进退雍容,极有分寸。火腿汤最忌太杀伐,火腿本职是托举,一个凶字冲出来,就蠢不可言了。食了半碗,明白这碗汤貌似家常,其实不然。询问沈宏非,果然有讲究,是取西班牙火腿的骨,剔净之后,火中燎过,炖得的清汤。如此隽汤,不免连进两碗盏,沈宏非看我胃口恢宏,默默往我碗盏里添了一轮西班牙火腿。还好春彦在对面埋头拆蟹不曾看见,不幸落在春彦眼中,不免大言炎炎斥我馋。
泡饭端上来的时候,一清二白,非上海土著,不会热泪盈眶。沈宏非讲,饭是早上煮的,晾了一天。泡饭之饭,是不宜进冰箱的。水是滚水,开水淘淘,淘这个动词,真真稳准狠,从前上海人家的窘困早餐,如今被万恶的岁月提炼成了经典。这一款,是硬泡饭,偏宁波口味,宁波人是上海的一枝大脉,硬泡饭是上海泡饭里的一朵名花。另一路的泡饭,讲究于早晨刚刚生起的煤炉上,以死样怪气的微弱炉火,略略煮个小滚,那是软泡饭了。硬泡饭喜欢的人比较多,软泡饭黏腻不清爽,鄙夷的人比较多。侬看侬看,泡饭也是可以写出流派来的。
泡饭小菜,碟碟精洁,天南海北,就不一一细述了。饭后甜物,前有隔壁甬府送上来的宁波汤团,至润至细,迷人深深。后有冰蜜桃以及粉荔枝,并一味冰至齿冷的甜酒,沈宏非于匈牙利私人订制的甜酒。喜欢饭后甜物一而再再而三地绵绵不绝,那晚奕青举着纤手,于澄澄灯火下,撕剥淋漓水蜜桃的一景,看得我迷离了一双眼睛。春彦食到此时此刻,开始活蹦乱跳,原地起立,手舞足蹈学这个学那个,众人拍桌子拍大腿,笑到滴滴软。
临别,沈宏非一人一袋子礼物伴送,别人的袋子我看不见,我的,是一枚玻璃花瓶,像林风眠的画中物;一盒子过泡饭的草头干,鹿园的师傅过年时候自崇明收来的;以及,一把细嫩芦蒿。
夜里跟沈宏非致谢,darling,连泡带拿,的的良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