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一扫,关注“夜光杯”
张 炜
很少有人像苏东坡一样,长时间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遥望打量,好像一时不知何去何从。这时候他驻足不前,茫然四顾。这是从他留下的文字中所感受到的。一切异能之士都有这种形而上的耽搁,这种时刻对他们也许有着最大的意义。就此来说,他的“走神”似乎比唐代的李白还多,稍有不同的是,苏东坡似乎并不把自己看成“天外异人”。当然他偶尔也会觉得自己来路不清,归路不定,“为何而来、因何而去”的问题,对他来说也同样存在。他一直在设问和寻觅,觉得自己似乎是一个假设、一个符号、一个供神灵和他人测试的标本、一个被莫名的力量遣使的游魂。“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临江仙·送王缄》)“吾生如寄耳,初不择所适。”(《过淮》)“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临江仙·送钱穆父》)特别是那些唱和陶渊明的拟古诗,更有一种张望的感觉。这种神态是诗人文字中留下的,也是匆匆旅途中给人的印象。而他那过人的乐观,就掺杂在这样的间隙之中。他不断地将“梦”找回来,细细回味,将各种场景和经历比喻为“梦”,实际上也是恍然一悟的时刻。他专注于现实事物,仍然有幻想和梦感,这是常人所不多见的。“梦中历历来时路,犹在江亭醉歌舞。尊前必有问君人,为道别来心与绪。”(《木兰花令·宿造口闻夜雨寄子由、才叔》)“余晚闻道,梦幻是身。真即是梦,梦即是真。”(《参寥泉铭并叙》)总有一种奇幻和未知在牵扯他的心灵,所以常于奔波中停下来,开始走神,恍惚进入了又一个梦境,以至于分不清它与现实的关系、自己身在何方。
在现代,人们也常常“走神”,但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焦虑和欲望所致。物质主义的欲望引起的“走神”只能使人更疲惫、颓丧和沉沦,这完全不属于形而上的牵引,没有那种牵挂和瞭望。陷入物质主义的折磨,就好比在泥淖中辗转和滚动,只会变得愈加脏腻。而诗人的那种“走神”和“遥望”却不啻一场洗涤,让人能够从眼前的污浊中一跃而出,在滚滚浊流的岸边稍稍停留、回视,寻找各种可能。东晋的陶渊明如此,唐代的李白杜甫如此,北宋的苏东坡更是如此。古往今来,谁能达到这一境界?我们可以从汗牛充栋的文字中去辨析一些名字:屈原,王维,西方的大哲人康德,大物理学家爱因斯坦,这样一直历数下去。
强烈的世俗物欲就像一块污浊斑驳的布,把我们包裹起来,连一点空隙都不留,直至窒息。这时候的人再没有活泼的灵魂,已经徒有形骸。数字时代的人并没有在假设和虚拟中获得觉悟,不仅不会“走神”,而且非常专注。可惜我们盯住的只是冷漠的荧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