烁 渊
接到主持人刘家祯的微信:“任广智老师走了,非常意外。”猛吃一惊。我原想天暖一点,请他一起吃顿饭,聊聊天。未料,春日未暖人先走,只留下无限遗憾与痛惜。
还是疫情袭来之前,我请他与张名煜、严明邦一起吃了一顿晚饭,相谈甚欢。餐后一起去东艺看了一场宝岛台湾的话剧,还与演员交流了一番。分手时约定下月再聚,后来这个计划被疫情延缓,直至现在阴阳两隔,再聚已永无可能。我不禁对新冠病毒这个世界“公敌”悲愤交加。
我总想着请广智吃饭。夫人逝世后,他不想连累孩子,坚持独居,却自己不做饭,“搭伙”在上海音乐学院食堂。吃一顿,带两顿,从家到上音步行二十分钟。寒来暑往,风雨无阻。我曾建议他叫“外卖”。他说年纪大了,走走路好,食堂里可以吃到热菜热饭。他还说去上音吃顿饭还可以听听琴声、歌声,也是享受。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在上海青年话剧团的时候,我是个爱好话剧的中学生。曾看过他出演的《年青的一代》《豹子湾的战斗》等几部戏。我的印象中,他的名字总排在娄际成、焦晃等人后面。
我看到他的大名走到演员表的首位,是在1993年他主演的《OK,股票》。当年,上海组织了几台新编剧目赴京展演。其中有淮剧《金龙与蜉蝣》、京剧《王英与扈三娘》、话剧《美国来的妻子》与广智主演的《OK,股票》等。那时候,我是上海市委宣传部文艺处派驻北京的联络员,负责赴京剧组的接待与安排演出。《OK,股票》的导演陈明正别出心裁,把剧目说明书设计成一张股票,
北京观众十分好奇。这出戏在首都剧场首演,引发轰动。广智饰演的男一号阿奈朴实、生动、憨厚又善良的上海市民形象惟妙惟肖。谢幕时大幕启闭四次,欲罢不能。
演出结束,我到后台找到广智,向他表示热烈祝贺,他却非常冷静,淡淡地说了句:“那是北京观众对股票太有兴趣了。”说罢,他轻轻地走了,登上回驻地酒店的大巴。我觉得他与其他演员有点不一样,不知为什么剧场如此火爆,他的情绪还能这样冷静。
我与广智深交是在五年前。我与上海戏剧学院合作,创办一场题为“行板如歌”的朗诵艺术盛典,演员全部选自上戏。历届优秀毕业生中的佼佼者,广智是其中之一。我邀请他还有一个原因,希望有一个鲁迅的作品,而广智似乎就是一个“活鲁迅”,我看到过他一张剧照。
我挑选了《为了忘却的纪念》这一篇,给予广智的表演时间是8分钟。三天以后,他到上戏找我征求制作人意见。他精选了全文第四段落,接近尾声集中爆发鲁迅对革命志士的赞美与对敌人的憎恨、蔑视,对革命充满必胜信念几个小节。其中有脍炙人口的诗:“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从作品内容的截取,我见识这位艺术家鲜明爱憎与炽热的理想、信念。
他轻声跟我提了个要求,希望为他特邀一位化妆师。广智特邀的专家是为他做鲁迅造型的。我欣然同意,他有点不好意思,说这位特邀化妆师的酬金可以从他的演出劳务费中扣除,他不愿意因此增加剧组经费支出。广智善解人意,时时为别人着想;我也由此感受到他为达到自己追求的艺术境界,可以付出一切。在这里,我似乎隐约看到了他在青话演员排名不断前移的执着艰辛路径。
他的台词功夫了得,全然没有那种千篇一律的叫喊,而是从人物内心出发,或是低眉轻吟,或是仰天自言自语。观众受到感染,掌声雷动。
我安排了一个庆祝演出成功的茶会。广智向我请假,我再三挽留:“你今天的演出棒极了,媒体要采访你。”他谢绝了:“这是化妆师、造型师的功劳。”他说要早点回去休息。他轻轻地从剧场后门走了。
从此以后,我经常请他参加一些文化活动。2019年7月21日,我邀请一些文艺界朋友观摩两部国际获奖影片。在交流发言时段,寡言的广智一反常态,有点儿“语出惊人”。他说:“战争与和平,男人与女人,老人与小孩,正义与公平,爱与恨,无不都是有血有肉。艺术创作的题材像血一样渗透在21世纪的泥土里。艺术的现代化不能脱离我们生活的泥土。泥土,才是培育我们艺术工作者情感与良知的温床。今天我们的创作与表演,总觉得少了一些与泥土的血脉相连。”没想到,广智的高论竟是这样理性、锐利、深刻,大家都鼓掌了。
这时候,焦晃站起来向大家透露了一个秘密。原来广智还是一位业余作曲家。老爷子还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广智50多年前为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一段至理名言谱写的歌曲……
家祯在发我的微信里,除了传送广智突然离去的噩耗以外,还写了两句徐志摩的诗,表达对这位艺术家彻底献身艺术的敬畏:“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