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苏华
前几天,我的同学关海峰知道我目前居住上海,发来微信告诉我:“你知道吗?咱们当年下乡的海拉图生产队,有个上海的孤儿。”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一阵激动。
上海孤儿在内蒙古,这个事儿我知道。那是上世纪60年代前后,周总理亲自安排,内蒙古自治区主要负责人乌兰夫主动请缨,把三千多名上海以及江浙一带的孤儿,送到了祖国的北部大草原,由当地牧民抚养。这其中,有位名叫“都贵玛”的蒙古族姑娘,她一个人就成了28名孤儿的妈妈,把一生的心血都花在了抚养“国家的孩子”上。祖国没有忘记她,她为此获得了“人民楷模”和“国家荣誉奖章”称号,接受党和人民的最高礼赞。每次从电视上看到这位慈祥的蒙古族额吉(母亲),我都会从内心深处向这位伟大的女性致以由衷的敬意。
这件事,让人一想起来总会心潮澎湃。
然而,这样一件事,怎么和我、和我插队的陈巴尔虎旗东乌珠尔公社海拉图生产队产生关联呢?其日麦拉图是当年的哪一个呢?毫无疑问,在我当年插队的时候,我不仅见过他们,有的一定还很相熟。虽然他们都穿着蒙古袍,说一口道地的蒙语。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们中竟有从上海来的孤儿!
我在记忆的海洋里努力地搜索着。
陈巴尔虎旗,位于内蒙古自治区狭长版图最上端的东北角,紧邻俄罗斯。边境线长达193公里。“巴尔虎”是历史上一个著名的部落名,也是蒙古族历史中最悠久的一支。这里地阔天宽,水草丰美。有“天下第一曲水”之称的莫尔格勒河就在此地,那是牧民们夏季放牧的地方,俗称“夏营地”。
1973年5月,我们九名同学乘着卡车来到海拉图。第一次置身于此,我一下子被这不可抗拒的魅力震惊而不知所措。渐渐的,我发现,这里的牧民们生活方式自然淳朴,他们世代游牧为生,天性洒脱豪放,热情善良。有一件小事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春季是草原上的接羔季节,是繁忙的季节,也是收获的季节。队里派我们几个知青下到蒙古包里,随牧民一起走“敖特尔(移场放牧)”。我被派到一名叫“阿木”的牧民家担任放牧员。一天,我放牧回来,见阿木的妻子正蹲在门口草地上,怀里抱着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全神贯注地在吟唱一支曲子,旋律极为温柔,婉转的气息令我驻足。一头大羊站在她身旁。原来,小羊出生后,大羊不让小羊吃奶,阿木妻子就用唱歌的方法,规劝大羊回心转意,给孩子喂奶吃。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草原上流传甚远的“劝奶”歌。草原上的人啊,他们有着多么博大而仁慈的心!
这里远离城市,当地人中也很少有人会说汉语。但是,不管我们会不会说蒙语,牧民们都对我们一样地友善。如今我的相册里,还珍藏着一张党支部书记朝克蹲在草地上,手把手教我剪羊毛的照片。他还教会了我怎样学习骑马。海拉图生产队是当时的先进典型。这位面色黧黑、目光坚定、中等身材的蒙古族大叔,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虽然语言不通,但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仿佛天生气息是相通的。有个叫其日麦拉图的,是生产队副书记嘎木的儿子。花拉也是一个,她长长条条的个儿,圆脸红扑扑的,爱笑,常到我们知青点来玩。我们见她,会学着风吹动旗子的声音,“花拉、花拉”地叫她,我们都笑作一团。那时我们哪里知道,花拉、其日麦拉图都是从上海来的孤儿。据说其日麦拉图在海拉尔幼儿园被领养的时候,由于营养不良,头特别大,身子皮包骨。“其日麦拉图”这个名字,是阿爸赐予的蒙古名,意思是“努力”,寄予了无限的希望。
当年的上海孤儿,如今生活得怎么样呢?关海峰告诉我,其日麦拉图先是担任了嘎查(村)团支部书记,又当上了党支部书记,以及连续几届当选旗人大代表。三个儿子也都很有出息。现在他的家,承包了一万四千亩草场,拥有90多匹马和800多只羊。从事嘎查工作后,其日麦拉图有机会到上海培训过一个月,有了唯一的一次贴近故乡之旅。而花拉,先是任生产队会计,后来又成为旗老干部局的副局长。像其日麦拉图、花拉一样的上海孤儿,他们像一根根草一样,在大草原扎下根了。他们早已经和大草原息息相连了。
大草原的游牧生活,浓郁而恬静;生活在大草原的人们,心胸开阔充满生机与活力。
这世上的人和事,有时就是这样让人称奇:不管距离多么遥远,都似乎在一根线的两端,说不定什么时候二者总能紧密相连上。上海和海拉图,相隔3000多公里,而此刻,在我的心里,却离得那样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