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 亮
大舅公钟沛璋去世快两个月了,我还是时时想起和他在一起的场景。总是刚落座,他就急切地问我:“《青年报》的情况怎么样了?”每次如此,毫无例外。这时舅婆就在一旁笑,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你大舅公就是这样,一直关心他所创办的《青年报》的发展,这份报纸有他的初心。”
知道大舅公关心我和报纸的发展,每次去北京,我事先总要作些准备。有一段时间报业遇到困境,大舅公很担心我,更忧虑报纸的前途。他对我说,这是一份有着光荣传统的报纸,应该继续与时俱进、保持特色地办下去,以服务一代又一代青年。
近20年,我与大舅公的交往都是在这样的氛围中进行的。具体说也就是从我2001年入读上海大学新闻系开始的。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从事新闻工作的长辈有好几位,但后代中吃新闻饭的只我一人。用舅公的话说,他是以培养研究生的标准在培养我,希望我能接好班。直到舅公去世,我们陆续保持长达十几年的通信。在这批家信里,舅公对我这个接班人作了悠长的人生指导。
记得我是8月末入读大学的,大舅公的第一封信9月中旬就寄到了上海。他很关心我大学的生活。“上大学,这是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段。骤然离开爸爸妈妈,要过独立的生活,意味着你已从一个少年成为青年,这需要首先从思想上成熟起来,独立思考你的前途、你肩负的责任,思考如何安排好四年的大学生活。”
大舅公随信附了200元作为我买书的费用,而且他是有所指的,希望我能够好好读一读《大学人文读本》的三本书。这套书从“人与自我”“人与国家”“人与世界”三个维度来谈“要成为怎样的人”这个根本性的问题。这套书我读过很多遍,并且到现在还在读。归结起来我觉得就是两点——“独立之思考”和“理想之人生”。
大舅公他们这一代革命者用一辈子践行了这些要点。大舅公出生在上海一个富裕家庭,本可以当阔绰的少爷,却甘愿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参加革命,为民族的解放而战。1939年15岁时他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创办党领导的电台和进步学生刊物。1949年大舅公创办了新中国第一份青年报纸《青年报》。后调北京担任《中国青年报》副社长兼副总编辑。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出任中宣部新闻局局长,是当时中国新闻改革的一位引领者。
印象中的大舅公是坚韧的,我从不相信有什么曲折可以改变他的意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人到中年,他正准备干一番事业,却遭遇人生的低谷,但他凭借着独立之思考、坚韧之意志,依然初心不改,理想不灭,终于迎来人生的第二个春天。晚年七八十岁时,他还笔耕不辍,以一名老共产党人的使命感,思考着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和命运。
大舅公的人格魅力在他给我的信中尽显无遗。在一封家信中,大舅公向我提起独立思考的重要性:“凡事要问一个为什么,必须有自己的独立思考,以明确自己的努力方向和奋斗目标。但是这并不是说,凡事与自己的想法不同就不问后果地去抗,去争。你应该勤奋学习和磨练,不断提高自己的水平,增强自己的实力,谦虚谨慎,又不唯唯诺诺。积极完成职责范围的任务,但不说假话,不做违心事。不浮躁,不急功近利。”
因为家族新闻事业“接班人”这个角色的存在,与晚年大舅公的互动有时会让我觉得如同老师对学生的考试。但让我慰藉的是,大舅公对我的“答题”还比较满意。在另一封信中大舅公说:“首先我想说几句鼓励你的话:你的来信写得很好,文字通顺、思路清晰,有较好的理解能力。因此可以说你已具有较好的素质,是一个可造之才,是大有希望的。有了较好的素质基础,能否成才,就要看你在大学里的勤奋学习了。因此我想以后我们可交换些你在学习过程中的心得、体会和对一些问题的看法。”
2012年我去北京出差时看望了大舅公。我一回到上海就收到他的来信,应该是当面聊得意犹未尽,通过信件继续来谈。相比11年前我们第一次通信,大舅公身体已不如从前,手也越发颤抖了,以至于来信的一些字迹需要仔细辨认,但我仍能明白无误地接受到他对我的鼓励和鞭策。
在这封信中,大舅公写道:“这次看到你精神焕发,勤于发稿,感到很高兴。你从新闻战线的一名新战士成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记者。我想到的是‘三十而立’。就像我中华民族为求现代振兴,经过百年艰难的奋斗,现在还处于新的关口。一个人如果没有坚毅的努力,很可能只是为了应付生活压力而庸庸碌碌地过一生。因此建议你很好地作好计划安排。古今中外的人才都是在艰难的磨练中成长的。”
大舅公已经走了,但他家信里的这些文字仍将指引我前进,以至于过去、现在乃至未来,我都可以说,我不会让舅公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