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6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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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版:夜光杯 2021-04-21

汪曾祺想写未写的小说

刘心武

上世纪八十代初我常和汪曾祺、林斤澜一起参加笔会、游览各处,记得去过四川、陕西、河南。因为我跟林斤澜交往更深,习惯称他为林大哥,汪曾祺虽然只比林大三岁,我随其他年轻作家称他汪老。那年头电视里热播香港徐小明执导的连续剧《陈真》,汪老在聚会时,总不免用鸭舌帽下的眼睛瞥瞥我,然后抿嘴笑,口中呐出“陈真,唔,陈真。”他认为我极像那电视剧里扮演陈真的演员梁小龙。林大哥呢,因为我们无话不谈,他告诉我曾跟戴爱莲学过芭蕾舞,我也告诉他曾攒起母亲给的零花钱,偷偷去什刹海的“四维武术社”学过武术。那一年我们结伴游少林寺,观看武僧表演,林大哥后来在一篇散文里这样记叙:“压轴节目有气功扣碗,把个海碗扣在光肚皮上,运气,另一武僧手抓碗底,怎么也抓不下来。请观众上场试抓,一‘夹克’敞胸,甩膀叉腿,年近天命的汉子,走到扣碗武僧肚皮前,蹲裆马步,推拿云手,五魁龙爪……这位面善?却原来心武老弟。只见入静,定神,运气,发功,只是动那个碗丝毫不得。另一武僧来到心武身后,两手搂住腰肢,合力后拽。不过那碗底是毫厘之地,五爪如龙也咬不住,忽然脱手,身后的武僧一跃闪开,心武‘哐啷’后仰,快着地时猛一鲤鱼打挺,躺在地上的姿势确实‘卧如弓’,不是随便摔在那里的。我们立刻鼓掌助威。”

这篇文章,是呼应我1992年在《夜光杯》发表的《我的功夫》一文的,题目就叫《〈我的功夫〉旁证》。已收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林斤澜文集》散文叁卷226至227页。《我的功夫》其实是篇游记,主旨是宣谕“中国功夫”通过李小龙银幕形象在海外形成的巨大影响,里面写到1987年我和李子云大姐一起晚上在纽约乘地铁,因为我作为一个壮年中国男子,颇有“功夫相”,使得那地铁里的醉汉痞子望而生畏,令子云大姐安全感十足,等等。现在读到林大哥这段遗文,恍若隔世。我当年竟那么有派?又哪里有半点陈真的威武?林大哥美化了我,汪老错赞了我。但还能记起,那天晚餐后在住处闲聊,汪老笑眯眯地说,我的表现,倒引出他的灵感,说可以写篇与《受戒》匹配的《拔碗》,《受戒》是写和尚恋爱的,那么,《拔碗》写什么呢?林大哥就笑着透露我小学六年级时的“秘史”,说我从武术社师父那里学得点穴,竟在跟同学嬉闹时,点了一个同学的穴,弄得人家半天不能举臂,要害是,林大哥竟在那篇散文末尾写道:“点穴事件中的对方,是位女同学。”他在河南宾馆闲聊中,也就那样告诉了汪老,汪老再一次望望我,抿嘴笑:“唔,陈真,陈真前传……”我强调:“那同学并没有告到老师家长那里!”汪老就颔首:“那更有意思了。”我就苦求:“您可千万别写《拔碗》《点穴》什么的。”第二天见到汪老,我还恳求:“别写《拔碗》《点穴》啊!”更转求林大哥:“帮我劝劝啊!”二位只是微笑,竟都不给我句痛快话。

现在你检索汪老文集,并没有那样的文字,可见汪老想写而未写出,也未必是因为我的哀求,或林大哥的劝阻。其实作家取用素材,写出的人物就是独立的艺术形象了,现在有点后悔,当年应该力促他写才对,汪老有写作冲动却并未成篇,使我少了一桩特殊的念想,更是时下汪粉的极大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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