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保姆

宁 白

早晨，去附近的林子里散步，总能见到一位中年男人，推着轮椅过来，车上坐着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家。车停当，中年男人抱老人家起身，抱紧后，慢慢挪步。我看到，这是一位尚显魁梧的老人，比那位中年男人既高又壮，两人拥抱着，如一位北方壮汉压伏着江南弱男。老人的右脚无力拖着，似乎是一位中风过的病人。

我天天看到他们。想着，承受了这样一位老人全身分量的移走，是一件多么累人的事！初春，在缤纷洒落的玉兰花瓣下，他们在林中甬道移动的身影，一直让我以为是一幅孝子敬慈图。

有一天，他们挪步了几十米后，在长凳上休息，我上前问候了他们。中年男人听到我对他的赞扬，非常高兴，却告诉我，他是保姆。保姆如儿子般尽心，我不由生出对他的敬意。

以后，每次见到这位男保姆，都能看到他苍白脸上的笑容。我会主动上前问好。一个陌生人对他表达的理解和赞赏，会如暖流潜入他心里，如果他偶然陷入自卑，这些问好，也会是一束微弱的光，点亮他的灰暗。有几天，我没见到他们，男保姆却在树林中，向我高高地扬起了手。在我看来，他已经把我看成了陌生的朋友。

两位逛公园的阿姨也在他们坐着的椅子边停下了。

这么累的活，一月能挣多少钱？家里还做别的事吗？

他朝她们看了一眼，没理。

公园里扫地的那个四川女人走了过来。

小兄弟，干嘛围这么多人！家里那个老太婆又发飙了？

没有。

各人有各人的圈子。看来男保姆与保洁女是这个公园里可以互为“倾诉”的对象。

我也会天天见到保洁女，我问她好时，她便张大嘴笑。

那天，问她，发飙的老太婆，是那老人的老婆？

是的。那老太婆脾气古怪，在家里霸道，他推老头来公园，一边是帮老人锻炼，一边也是自己图个清净。

他光照顾老人，家里其他活不用干？

怎么不用干！啥事都他做。

有天路过时，见男保姆休息着，刷起了手机，便坐下和他聊天。

他是绍兴农村来的，老婆在老家照顾读高中的女儿。先是说只管病人，后来，烧菜、洗衣、搞卫生都要做了，晚上，每两小时要起来给病人小便。家里还有条狗。活多不怕，病人也还好侍候，就是这老太婆，常要骂人。过去做生意，现在老了，还想着股票、基金赚钱，稍不如意，就连吼带叫，有时把狗食撒了一地。

干得不开心，怎么还做得这样认真？

既然做了这份工，就按着本分做，不与老太婆计较。他们的大女儿挺好，有时回家来，知道老太婆又惹事了，会跟我解释，老妈年轻时脾气就不好，让我原谅她，还时不时地给我塞点钱。

除了不用买菜，日夜没得消停呢。

是的。每天一早，做完早饭，要帮老头起床，他人高身胖，自己不会动，挺累的。看着这老头也可怜。说着，笑眯眯地用双手在老人脖子上抚摸了一下。

这个不由自主的动作，让我觉得，在他们的三人世界里，已不能讲话的病人，是他的精神慰藉。

你把病人服侍得好，我看他气色比你都好，红润润的。

他能吃，一天三杯牛奶，一顿半个鸭子。我吃鸭脖，呵呵。有时他晚上吃多了，还带他在楼下会所里走几圈，否则晚上就不停地哼哼。

套在西服外的围兜上有口水的痕迹，这是老人的脸贴着他的肩膀流出的。压着你这样走，你也走不了几步啊。

是啊。他年轻时是船老大，身体壮。现在，只能走几十步，歇一下再走，走少了，没效果。

听着这些话时，老人一直看着我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知道他听着，心里在想些什么。

很多保姆，纠结于干多少活，拿多少钱。几次想问他，每月东家付你多少钱？看着他疲惫的面容，一次次打消了问的念头。

这些负压的沉重移步，是多少钱能支撑的？每天移步的距离，更不是钱能丈量的。公园里的探头不会留下两人相拥移步的身影，老人也没有能力向怪异的老婆禀报自己每天锻炼的情况。他或许略有医学常识，或许有“挺好”的女儿对他的交代，但是，如果没有善良和诚实，在春风吹拂的公园里，这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有十来天没有见到这辆轮椅了。去问住在厕所管理间的女保洁工。她说，我也纳闷呢，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脸上一副转身就是天涯的茫然。

我在公园里的时间比原来延长些了，说不定哪一天，他又推着老人，走进了这片树林。

我想跟他说，公园里那位打太极拳的老伯和几个练唱的大妈，都在念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