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9日 星期日
和平之珠(中国画) 半亩稻田 没有台词的一家人 平山堂忆“欧苏” 此去觅光明
第18版:夜光杯 2021-06-23

平山堂忆“欧苏”

喻 军

去年清秋,我去扬州大明寺访鉴真纪念堂,过大雄宝殿西侧之平山堂时,流连不已,因为它是欧阳修最初所建。

读北宋文学,倘论对诗文革新或曰“古文运动”有突出贡献者,欧阳修堪为第一人。《宋史·文苑传》这样描述:“庐陵欧阳修出,以古文倡,临川王安石、眉山苏轼、南丰曾巩起而和之,宋文日趋于古矣。”王安石、三苏、曾巩皆曾受到欧阳修的擢拔,合为唐宋八大家之宋六家,说欧阳修为有宋一代文宗,实无过誉之处。庆历新政功败之际,以范仲淹为首的革新派受到打压,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欧阳修随即被贬为滁州知州,千古名篇《醉翁亭记》即于此间所作。倘稍作联想,苏轼的“前后赤壁赋”及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不也是被贬黄州时的杰作吗?忽而觉知杜甫《天末怀李白》诗中有“文章憎命达”一句,着实大有深意啊!

越三年(1084年)欧阳修转知扬州,在城西北五里蜀岗、即大明寺内建平山堂。蜀岗虽不高,但在地势弥迤的扬州,还是显出气势不凡的面目。平山堂建成后,欧阳修得意于“独平山堂占胜蜀岗,江南诸山,一目千里”(《与韩忠献书》)这样的殊胜旷景,特别是“远山来与此堂平”的高邈气象,令他从宦海沉浮的无常世态中得到某种释然。不由想起清初通才大家傅山有这样两句诗:“既是为山平不得,我来添尔一峰青”,以为此处刚好适用:“平山”之景虽因沧海桑田、物换星移不复于今,但平山堂的存在,却愈发显出“添尔一峰青”的超拔和幽奇。

欧阳修任扬州太守只短短11个月,他时常呼朋唤友于平山堂宴饮雅集,在文辞的狂欢和性灵的交响中放飞自我、宠辱偕忘。他的一阙《朝中措》便是这种文人性情的流露,仅录下阙:“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字里行间,豪情英迈,神采焕然,活脱一个北宋的李谪仙。虽然这词里的“文章太守”是指他的好友刘敞(字原甫,北宋史学家、经学家、散文家,曾任扬州太守),但又何尝不是一种自况呢?平山堂的雅集,表面上看起来像是酒局,然酒局和酒局之间却有云泥之别。划拳行令、掷骰博戏、罚酒三杯是一种“欢”;登堂舒啸、下箸佐觞、飞扬文采也是一种“欢”,间以曲涧涓流助为声势,月明星耀以分霄壤,顿使尘世间多少的浮华交会、曲意逢迎立显苍白和暗淡。有时,平山堂的壶觞交哗,显得是那样的活色生香、趣味盎然:某个夏夜,欧阳修遣人去邵伯湖采来千余梗荷花,与宾客们玩起了击鼓传花的游戏。鼓起,取花传客,依次摘瓣;鼓停,花(茎)落谁手,谁就当场饮酒一杯,再赋诗一首。凭空便可想象,那种恣意放怀的快活:花色与花瓣、诗心与诗酒、朗声与朗月,交汇出一种郁烈酣畅而又神骨俱清的文氛,比之东晋文绉绉的曲水流觞,和北宋稍后由驸马都尉王诜在家中组织的比较正式的西园雅集来,几不知平添了多少的灵动和光彩。

或许连欧阳修也没有想到,离任扬州后,他的门生文豪苏轼每次途经扬州时,都不忘去平山堂拜谒一番。欧阳修去世后,苏轼去平山堂凭吊,故人之思,益增怆然。他一定不会忘记,嘉祐六年制科考试前,按规定得有二位大臣举荐,欧阳修即为其中之一。在《举苏轼应制科状》中,更有“学问通博,资识明敏,文采烂然,论议蜂出。其行业修饬,名声甚远。臣今保举,堪应材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这样的提携之语。同时,欧阳修还是苏轼应试时的主考官,且在各种场合逢人说项、不遗余力地帮苏轼扬名:“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苏轼、苏辙兄弟俩高中后,宋仁宗曾高兴地说“朕为子孙得两清平宰相”,所有这一切,都离不开欧阳修的识人爱才和热心举荐,说欧阳修是苏轼的恩师毫不为过。那次凭吊欧阳修后,在扬州太守的宴席上,苏轼神思缥缈,当即填词《西江月》:“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这里的“文章太守”,显然不是指刘敞,而是专指已故恩师欧阳修了。我在平山堂周遭徘徊时,恍然于照人如濯的花木间,发现苏词的刻石现于堂西廊壁之上。

令人颇为感动的是,1092年,苏轼由贬所颍州太守升任扬州太守后,为纪念恩师欧阳修,特意在平山堂稍后位置建“谷林堂”(系其“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诗句中的集字),以此常伴恩师左右。如此高古贵重的情怀,可谓出肺腑以相示,仰风徽以纪铭。蜀岗上的“欧苏遗迹”,是大文人交游中最为动人的章节之一,堪称师生太守千古载传之佳话。

平山堂元明时废兴,清咸丰年间再度毁于兵燹,最后一次重建,是在清同治九年(1870年)。说实在的,我平素出外寻访古迹,更为在意的是“原址”,因为“迹”可以是后来的造设,而原址才是历史真实的沉淀和不可移动的方位,平山堂不也如此吗?连同它周遭的西园、天下第五泉、大雄宝殿、牌楼以及鉴真纪念堂等,都承载着各自的故事、人文和历史。转而想起曾来大明寺凭吊过平山堂的历代文人,比如苏辙、秦观、文徵明、金农等,相信他们当时蹑足走进平山堂的时候,都心存敬畏,寄情郁然;也都听见了“文章太守”与一众诗友荡涤心脾的笑语和欢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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