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光阴化作诗舟

叶良骏

跑书店最早的记忆在5岁，我刚读一年级。爸还很年轻，从来不陪我玩，只是一有空就带我去书店。寒暑假，他去上班，把我一个人丢在单位附近的书店里。我太小，认字不多，说是看书，其实是在玩，把书翻来覆去找插图，叠起来排队、数数。书店里的人脾气都好，任我怎么折腾，从未有人赶我走。我饿了渴了，要上厕所，总有人帮我。现在想起来，那几个穿长衫、说话轻声轻气的店员，心里还是暖暖的。

爸上班的福州路，书店多得不得了，大多是一开间门面，里面有一两个店员，不管买不买书，他们都很客气。我从这家店看到那家店，看得囫囵吞枣，半生不熟，大都是看白书。长大后，还是爱去书店，省下的零用钱，都买了书。爸教我要多跑旧书店，常会觅得珍品，还便宜。

经过再三比较，旧书最多的是上海书店。店不大，两开间门面，有二楼。店员都不年轻，有一位老先生整天坐着看书，其余的也都温文尔雅。那时找书只能在一排排书架间徘徊，实在找不到，店员多半会准确地指认。不过，我总是耐心地自己找，就像找多年不见的老友，心里满是欢喜。我有空总去上海书店，店员都认识我了，我要的书，他们会特地留着，遗憾的是好多书买不起。有一次，我看中了《艺术世界》，书打了三折，8角5分。一连去了几星期，每次都凑不满这笔钱，只能捧着书猛看。最后一次，老先生说有本《艺术世界》缺了插图，可对折卖我。这本书最精彩的就是插图，我没要，但后来再没好意思去看这本书。

在那里，我淘到不少书。那本中英文对照的《拜伦诗选》，扉页上有题词：你走在美的光彩中……湘妹存念，你永远的慧。书很薄，只卖九分钱，我每次捧读，总觉沉甸甸的。不知道湘妹为什么不再“存念”，“永远的慧”又去了哪里！青春年少的我，还不懂人世间不可能有“永远”，只因为书上有两个陌生的名字，想知道他们的故事，便有了保存书的责任。这本书是我学英语的好教材，也是我最爱看的书之一。我问老先生还有没有“湘妹”的书，他说，世上事只一个缘字，书如此，人亦如此，不必追究了。这本书跟随我好多年，直到化作了片片蝴蝶。那几个店员和老先生，我从来没问过他们的姓名，实际上，也不大交谈，在书店，除了看书、找书、问书，本不该说闲话。就这么静静地去，淡淡地走。大概有十几年时间，我是上海书店的常客，却并不与店员相熟。后来，我真正长大了，那一本本淘来的书渐渐都不见了踪影，但对那家书店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直到现在，我还常常想起昏黄的灯光下，聚集的书散发出特有的旧味，醇厚、芬芳；想起那几位浑身书卷气的店员，还有那位老先生，后来我才知道他学识丰富，出过好几本大书。他们哪里是店员，个个是我该鞠躬致敬的老师！

其实书店无须大，只要书香飘逸，有像老先生那样深藏不露的卖书人，有手不释卷的店员，有嗜书如命的读书人，就是在五光十色的俗世中，保留了一片洁净的绿地。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眼已是满目苍凉，幸而有书，幸而有那么温馨的书店，留在我的记忆里。于是，天边还是那轮明月，清辉之下，将光阴化作诗舟，让我安心地沉浸在美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