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7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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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版:夜光杯 2021-08-18

荒漠的馈赠

——行走天地之中之十九

俞天白

短短三周的南疆之行,我的感受刻骨铭心。

那是三十七年以前的事。乌鲁木齐到喀什还没有高速公路,虽有民航,但每周只有一两班,而且是小飞机,如果没有特别关系,很难如愿成行。浩瀚的以塔克拉玛干沙漠为主的塔里木盆地,早已令我神往,乘长途汽车的选择,便这样逮住了我,尽管需要三天时间,尽管车厢拥挤,而且散发着一股羊膻味。

从乌鲁木齐出发,汽车沿新兰铁路前行,出柴窝铺,经盐湖、达坂城、吐克逊、焉耆、轮台,到库尔勒以后,才开始沿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西缘南下,经库车、新和、阿克苏……到南疆喀什,然后东折,深入南疆沙漠深处的柯克亚油田。

右边是寸草不生、焦炭般的天山南麓,左边是一望无垠的沙漠和戈壁,公路就在其间延展,举眼所见,不是流动性的,就是半固定的沙漠,绵延起伏的沙丘,新月形的弓背一律朝向西北,一架连着一架,浪涛似的朝沙笼的无尽处推去,稀稀落落的胡杨、红柳、沙枣、骆驼刺……在其间顽强地生长着,风,在绵延起伏沙梁间怪叫,嗖……呜……像狼嚎,像驴叫,也像黄羊群在奔跑,不时卷起一股股沙尘柱,笔直,傲岸,自信,随风而走,完全人格化了,如血残阳一映衬,无法不教人去品味“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境界,和驼队传来的驼铃一样,叮咚,叮咚……不同的心情,会唤起不同的生活感受,或壮丽,或深邃,或悲凉……至于戈壁滩,那狼藉的砂石,小者如拳如鸡,大者如牛如马,均如鹅卵石一般光洁如镜,向我证明它们在洪荒年代是怎样接受滚滚洪流的砥砺,才如此娇柔如处子的……不需要经历遮天蔽日、飞沙走石的沙尘暴,只需感受一下,骄阳投射在砂石上折射出来的烈焰,如何在蒸腾跳跃,就足以为天地之悠久,造物之无所不能,而人是如此之渺小与无助,情不自禁地去重新审视生命与人生。入夜,连教人厌恶的蚊子,也会以它特有的方式,鼓动我们去深化这一感受。要不,供人歇脚的小旅店内,在灯光中以如雷之声欢迎旅客的,为什么在电灯一关之后,就偃旗息鼓,让人静心去沉思?

跨越三十七个寒暑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情景,始终断断续续,在不同场合,重现在我的眼前,但慢慢聚焦到的,竟是应当被当作垃圾处理的一块块西瓜皮!

没错,是堪称沙漠水囊的西瓜的那一层皮!

那几天,在简陋的公路边,在人迹所到处,不时可以看到吃了瓤的西瓜皮,有新鲜的,也有干瘪的,不论厚薄,一律绿皮朝上,瓤子朝下,精心地搁置着。即便散乱如随手所为,也不改这一姿态,就因为,荒凉,神秘,多变,虽然充满了粗犷的、野性的美,但处处隐藏着生死攸关的恐怖,这是大漠基本性格。最缺的是水,干燥造成了大漠的荒凉,也成了最残酷的杀手。其艰难困苦无所不在。僵而不腐的驴马之类的动物,一具具躺在公路旁边,经年不断,都在告诉人们这一无情的现实。温差之大,白天与黑夜、阴影处与阳光下,简直判若寒暑。已经成了垃圾的脆薄的西瓜皮,为保护水分而长得特别结实的翠绿表皮所保留着的那一点一滴,却有可能成为荒漠旅人的甘露,或有不时之需那一刻,滋润一下唇舌,争一线生机,而且被捧为了生存的圭臬;更可贵的,是完全为了他人着想的圭臬!

应该说,关心他人,关心他人的生命,关心他人的痛痒,就是关心自身。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人之初”,不管这个“他人”是男是女,是长是幼,是亲是疏,是高贵还是贫贱,又因何而来。可惜,就因为这道理太“常识”而被忽视,被忽视最多、最不应该的,总是在物资充裕、风调雨顺的环境中,表现在属于被贬斥到垃圾地位的西瓜皮之类的小事小节上!在这里,却重新发现其价值,以此方式表示对生命的珍惜,对大自然的敬畏,实践约翰·堂登在《祈祷文集》中所说的,“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并作为了约定俗成的规矩,从力能所及的细微处,对来到此地的所有那位“他人”,加以关爱和支持,不管能否提供帮助,初衷不改,坚守如一!这就是三十多年来不时盘旋在我脑际,以致成了记忆聚焦的原因。它不时提醒我,行走天地之中,风和日丽,水草肥美,丰衣足食,固然幸运,但天荒地老,风刀霜剑,惊沙扑面,如茫茫荒漠之于人类,何尝不是净化我们内心、磨炼我们意志、不断地去完善人性、提升生存技巧、丰富生存智慧的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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