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开林
身在异乡,月照轩窗,就会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想到在一起长大的伙伴,有了为故乡写点文字的冲动。
思乡,乡愁,不一定在中秋,平时想得更多。流水青山依旧,田园老树还在,草鞋垭的人已多成陌生面孔。岚河的月流动着,破碎着,波光粼粼,溢彩流光,很清纯,很安静,不夺目也不张扬,每块石头、每粒细沙都泛着光泽。太阳梁的月是高端的,悬着心的,虽说高高在上远在天边,却是柔和可亲。
入乡随俗,在上海就爱上海,写上海,秃子跟着月亮走,不沾光也要沾点海派文气。上海大气包容,不欺生,不问过往,给你意想不到的呵护和尊重。而家乡情装在心里,融入血液,挥之不去,两者兼顾不厚此薄彼。
老家对面圆圆一大坝子水田,小地名叫月儿坝,那儿住着两户人家,河边一排金竹,月亮里的人户很神秘,踮着脚也只能瞧见房屋一角,想去串门,两条大黄狗在院坝边卧着,让人望而生畏。当老人把月蚀讲成天狗吃月,我们就把黄狗视为天狗了。
小时候的一项娱乐活动,就是仰望夜空,圆圆的月亮在稀疏的白云里飘移,像纱巾擦试镜面,走得慢,不停歇,里面隐约有水墨图案。照在对面的栎树林,山的剪影蓝幽幽的,树叶泛起绸缎般的光泽。没有月亮之时,繁星点点,银河一泻千里;有月亮出来,才明白啥叫皓月当空、月朗星稀。走夜路时,水田里有月亮,人就不害怕,我走,月亮走,我不走,月亮也走,看起来不等我,其实一直在回望,远远地打着伴儿。就想起婆口中的童谣,现在已记不太全: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笆篓。笆篓破,装窑货;窑货尖,戳上天;天又高,打把刀;刀又快,好切菜。还有一首: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学篾匠,嫂嫂起来补裤裆。东一补,西一补,补了一个花屁股。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学篾匠,嫂嫂起来打鞋底,婆婆起来舂糯米。糯米舂得喷喷香,打起锣鼓接姑娘……
离中秋还有一个多月,就在一个叫松隐的地方,吃到正宗亭林月饼,刚岀炉,还有温度,瘦肉馅的能吃出饺子味来。走时主人让带上两盒,有猪油夹沙、五仁百果、清豆沙和椒盐四种。当我吃到异乡花样繁多的新鲜月饼,就想到过去的岁月,想起娘和婆的苦命,草根树皮吃过,就是没吃过月饼。记得一年中秋,月亮又大又圆,煤油灯也不用点,翻箱倒柜,家里只有半碗米几个红薯,婆和着一大锅清水,熬了稀稀的粥。舀了端到院坝中间,月亮就在碗里晃荡,粥喝完了,月亮也不见了。婆有一句话我一直没忘:“白天不行有晚上,晚上黑了有月亮,不要缩头,总有转运的那一天。”
在溢河小学读书,一个周末,陈易庆约我步行三十里山路到县城去。转来时天已黄昏,巧遇原先的两位女同学。到了蔺河口,上游的芳流白天下过雨,原先的跳石已被淹没。女同学不敢下水,只好放下矜持,让我们背着过河,感觉到有月光在脖颈抚摸,有月光在胸前缠绕,背上的人一点也不沉。此时的月光,要明不明。到地儿了,挥手告别,各回各的屋,只有月光不回,从集体宿舍的窗子照进来,不离不弃,梦里陪伴。
纸短情长说乡思,当年明月在,不见彩云归。不归也忘不了老家,草鞋垭宽敞,有仙人脚、月儿坝,走到此处,总有豁然开朗之感,再往上走,山就越狭窄,不是坡(苟家坡)就是沟(猪草沟),天空一线,月亮比簸箕还大,亮如白昼。山在上海是稀罕物,没有屏障,一展平洋,月光洒在地上,淡淡的,轻轻的,忽略不计。魔都大上海,霓虹闪烁,夜色璀璨,月色变得可有可无,人也渺小了。其实,月亮没有大小之别,明暗之分,是我们的心态起了变化。襟抱大了,心胸宽了,月亮就显得小些,怀乡之情就会愈发浓厚。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无论大小,都可以让人看见自己,看见故旧,看见故乡,也看见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