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斌
七岁小儿让我给他讲“当年”。我说,为父的年从腊八开始。他说,这个他知道,因为拙著《农历》他已经读过好几遍了,其中就有腊八。他让我从“最最年”的地方讲起。我说,那就从“父亲的父亲”开始。
那是三十年前的供销社,父亲带着我,站在那个比我还高的大油桶前,把带嘴的油壶放在木板柜台上,那个穿着蓝卡其制服的漂亮的女售货员用一个竹竿舀子,把油从油桶里提上来,往油壶里倒。父亲拿出布做的钱包,把几角钱搓来搓去,艰难地做着是否还要第二提的决定。女售货员的舀子就停在空中,一脸理解的微笑,等待父亲的决定。我仰起头来,看着父亲的眼睛,父亲的眼里是一万个“铁梅”。最终,女售货员悬在空中的那提煤油一路欢歌进了我家的油壶。父亲说,就是再穷,腊月三十晚上每个屋里的灯都是要亮着的。有时实在买不起煤油,就先保证院子里的灯笼。
有那么几年,日子好过一些,父亲就用清油和蜂蜡做蜡烛,为的是敬神。当然,如果蜡烛充裕还可以用来照明。做蜡的具体细节记不准确了。只记得父亲在一个个竹棍上缠了棉花,然后伸进清油和蜂蜡混融之后的锅里一遍遍地蘸,几次之后,一个黄萝卜似的米黄色的蜡烛就成了。一个个蜡烛插在麦秸编的塔形的蜡座上,看上去像个宝塔。最后一个蜡烛做完后,父亲就把那个宝塔倒提起来,挂在房檐上。刚包产到户的那一年,房檐上玉米辫一样挂满了蜡烛串儿,每天看着它们,心里就是一个灯海。在后来的作文课上,我好像写过这么一句话:那不是蜡烛,那是一串串在房檐上睡觉的光明。赢得了老师的表扬。接着几年,父亲都是亲手做蜡烛。再后来有了洋蜡,虽然比自己做成本低,但父亲还是坚持自己做。父亲说,这敬神就是一个“诚”字,买来的东西怎么能够敬神呢。
在老家,年三十早上讲究“抢集”。一大早,差不多每家都有人到集上去,没买的再买,没卖的全部出手,有些几乎是送了。有那么一个时刻,街上“哗”地一下就没人了,一下子成了空街,看着让人心里有些害怕。多少年来,那种“哗”地一下就没人的情景一次次在梦中出现,让人思索这个“年”到底是什么,为何如此神通广大,让人们一个个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无可抵抗。
老家把张贴对联、门神、云子一应叫“贴巴”。贴巴一毕,该干什么呢?该做泼散和供献了。所谓泼散,就是饭前由长男端半碗饭菜到大门上去布施,大户人家一般有一个节日专设的散台,一般人家就由泼散的人挑了碗里的饭菜反手向四方扔,让无家可归的游魂野鬼们享用。所谓供献,就是一家人团坐在上好的饭菜前,供养天地,供养众神,供养祖先,也有点请他们给年夜饭剪彩的意思。然后一家人坐在上房里吃头道年夜饭。头道年夜饭通常是长面,吃过长面该干什么呢?在老家,对于男人,这段时间是一年中最为享受的时光。准备工作做完了,香已上起,烛已点燃,酒已热上。孩子们在院里噼噼啪啪地放炮,男人们就坐在炕上过年。
那个“过”,真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勉强说,有点像“闲”,但你又觉得它非常的紧张,是非闲;是静,但你又觉得它非常的热烈,是非静;是温暖,但你又觉得它非常的清凉,是非温暖。那是什么呢?是和祝福的同在,是躺在一叶时间的舟上赏月,任舟下碧波荡漾,只不过那月不是月,那碧波也不是碧波,而是一种叫“年”的东西。如果一定要我找个词来称呼它,那就叫它逍遥,或者静好也可以。后来回想,这种静好大概和神同在有关,神像一个过滤器一样把平时浮泛在我们心海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过”掉了,让你心里的水还原到当初的纯净,那是一种液体的烛光。
如果说年是岁月的精华,那这段静好就是年的精华。多少年来,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闻到它的香味,那种超越一切香味的香味;看到它的颜色,那种超越一切颜色的颜色;感到它的温暖,那种超越一切温暖的温暖;听到它的脚步,那种超越一切脚步的脚步,糖一样的脚步。
好了,该给您说实话了。之所以写下这么多文字,只是想向您说明您从这些文字中看到的都不是那个“过”。回过头来,觉得能够表达那个“过”的,还是那个“过”字。我反对把汉字简化,但对“过”这个字的简化却非常赞佩,一寸一寸地,过,多好。
从小,父亲就给我们灌输,一个不懂得惜缘和感恩的人是半个人,常言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可是你想想,一个人一生要用掉多少水,造化的这个恩情,一个人怎么能够报答得了。当时不懂得父亲话里的意思,及至年长,每次打开水龙头,就觉得父亲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假如这地球上没有水,没有粮食,没有阳光,别的一切又从何谈起?我们还谈什么荣耀,谈什么理想和幸福?这样想来,就觉得在我们生命的背后确实有一个大造化在的,她给我们土地,让我们播种、居住;她给我们水,让我们饮用、除垢;她给我们火,让我们取暖、熟食;她给我们风,让我们纳凉、生火;她还给我们文字,让我们交流、赞美,去除孤独和寂寞。要说这才是真正的“供献”,但对此功勋大德,造化却默默无言,无言到普通人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
父亲还说,那时的年要过整整一正月的。而年的准备工作一进腊月就开始了。父亲说,家里有两台石磨子,四头驴换着推,要转整整一个月,因为奶奶磨的是一村人吃的面。腊八一过,村里的戏班子就住到我们家了,开始排戏。腊月二十四彩排之后,大家回家过年,三天年一过,出庄演出;演出回来,戏班子就干脆住在我们家打牌,等下一方人下红帖。不过那时村里人不多,正好一台戏,父亲说,乔家上庄的戏是远近出了名的。关于乔家上庄的戏,有许多的故事可讲,别的不说,单说有一年,伯父为了做一位龙王,三九天在沟泉边往麦草扎的龙骨架上浇水,整整浇了一个月,硬是冻出了一尊活生生的龙王,一出庄,把外方人的眼睛都惊直了,代价是伯父的手指差点被冻掉。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伯父的这种近似着魔的热情到底从何而来?
小儿已经进入梦乡,我却没了睡意,任年,在汹涌的思维中沸腾,就像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