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华泉
我对山海关充满了敬畏。
1644年大清十万雄师率明朝降将,以席卷鸿蒙之势,崩海裂山之力,突破山海关问鼎中原。一扇昏老的门无以抵挡踏碎冰河的雄罴。对北京,对大顺形成合围之态的还有吴三桂的五万关宁铁骑,再有一个女人,陈圆圆。有人说,是她倾了城,倾了国。好笑!她的墓地竟远在天边的黔州,一个鸡犬不鸣的寂寂山村马家寨。呜呼!史传她在吴三桂兵败后在平安寺狮子庵做了尼姑,般若波罗蜜多。大凡入佛门者或悟道或看破。一个从钟鸣鼎食飞花伫衣之地流落到陶盆泥罐枯井断垣之所是何等凄凉之至,她还倾了自己?秦淮八艳的圆圆远比三桂目光高旷,鼓励三桂勤王,反对三桂叛清,而后,又保护了吴家后代,真一代英豪,何来怒发冲冠为红颜?!
山海关并不雄伟,登上城楼俯视苍茫的燕山,秋水红叶长城龙盘岁月静好。
历史的血迹总会被红尘掩埋,一任春花秋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俱已湮灭。斧斤的力量千倍于人性的善意力量。
与山海关相联系的是苍山上洱海边的崇圣寺。在三塔倚天的寺里,三桂或剃度了;在水光潋滟山色空蒙的寺边,三桂或霓裳羽衣,那他会被赶尽杀绝吗?无解。《清史稿》上他是被赶尽杀绝的,他或觉醒大明江山毁在他的手里,从而起兵云之南。他或自恋大清疆土应有他的一半而愤然戟指湖广。诗酒姬歌皆如无物,皇天后土才是心爱。朱姓能得天下,我吴氏如何不能?于是,衡阳登基国号大周。此刻,陈圆圆已经破镜重圆了,洱海苍山乃圣情圣地,寺钟晨敲,兰台曼舞岂不盛哉?即便撤藩一方明山烟水还是三桂的,还是陈圆圆的。当然,功高震主之后,狡兔死,良狗烹了。悲催!人性的残暴胜于虎狼,人性的贪婪胜似鬼魅。三桂的手段也辣,陈兵缅甸逼缅王交出永明帝,在昆明用弓弦绞杀了他,至此,南明灭亡,大明也彻底灭亡。
有史家言,南明如在,清帝欲借助吴三桂而延迟撤藩,但历史就是如此,权力的魅力足以屏蔽子孙的灭门,人性的尔虞我诈是上天惩戒恶徒的诏令。冷兵器时代,关山险阻可以保一方皇土,但人心的关隘总高于山关海关,总以为闭紧山关海关即可闭紧心关,却被历史的海啸荡涤了!
当铁马金刀击碎山海关上一角城楼时,皇太极和多尔衮未必存大展乾坤的宏图大志,只是又一次的靖康之难,挟红颜珠宝回归白山黑水。然而,崇祯之死,左良玉不救,李自成溃败,明将成建制的投降,天竟助了他们?
历史真斑斓五彩,奇门玄妙,而后复制历史的是1912年的清帝退位,在貌似歌舞升平的气象中,突然洪波涌起,清廷崩塌,旋然共和。权力和平交接,千年帝制落幕,免却身首异处,堪称奇迹,谁又说奉天承运,天下是努尔哈赤的呢?天耶!其实,失去了辽东的拱卫,山海关便无险可守,它只是宁古塔南下的一个驿站而已,象征意义是此关之内皆中原,中原不失皇土俱在。所以,自雄天下第一关。
二十年之前,我写过《山海关下》,刊于《解放日报·朝花》,然我还没有如此深切的联想。连天烽火的长城和衰草金黄的燕山山脉或夕阳云霓的长城与春草满野的燕山山脉,总以悲喜交集之势炫幻在明丽的朝阳中,生生不息的人,眺望烽火的灭失,关门的打开,山岚的叠翠,候鸟的南飞和躬耕垄亩的蹄声,还有晨光里陈圆圆的明眸。
我在云南崇圣寺边的大观楼上看到清人孙髯翁一百八十字的长联,深以为然,转录如下: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驤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乘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忤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此联三桂是看不到的,皇太极更是剑取天下。如果,孙髯翁生于明清之际,稍加修辞,此长联挂于山海关上,历史是否又会是另一副模样呢?那么,近现代史呢?可叹的是,孙髯翁论史止于元,但足以臻纶音佛语之境,而疏钟,鱼火,秋雁,清霜又是何等的幸运和绮丽呀!可惜,都视而不见,见而不悟,悟而不达,岂止于山海关上的血色黄昏!岂止于崇圣寺里的暮鼓与晨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