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3日 星期六
乡村即景(摄影) 二月二,忆理发 不妨与疾病交个朋友 一路走来《人世间》 毛晋之书 檀香橄榄有点涩
第18版:夜光杯 2022-03-04

檀香橄榄有点涩

沈嘉禄

新年里朋友光临寒舍,拎了两盒猕猴桃,未进门先抱怨。我家附近本来有十多家水果店,现在所剩无几。找到一家敞亮些的,想挑一只体面一点的水果篮,被告知没有。“你看看,两只盒子叠起来用绳子一扎,就像一捆旧报纸,没气氛啊。”

“好在猕猴桃还是甜的。”我谢过朋友,奉上香茗,慢慢跟他讲道理,“放在早几年,一到这个时候,街上水果店是一年中最繁忙、最热闹的场所。水果篮是走亲访友的标配,红黄蓝绿一篮子高高堆起,丝带这么一扎,赏心悦目。只要老板没在篮底卧几只烂瓜裂枣,这生意也可一直做下去。后来,水果篮不许堆在人行道上,店门口的木筐、果盘也要统统进店。从方便行人、改善环境的角度看当然是好事,但水果是小本买卖,一般店面不大,收缩以后转不开,水果篮就不好做啦,假如你提前预订,也许能办吧。”

我家周边的老房子这两年被拆掉很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水果店就一家家地关。剩下的,一家在三百米外,前后左右人去楼空,空城计再怎么唱,司马懿也不愿来。老板来自安徽,老婆和三个孩子还在老家,最小的孩子患了一种怪病,他坚守在这家开了六七年的小店,从早到晚,年中无休。现在就靠老顾客来照顾他的生意,我太太也宁可多走点路,去他店里买水果。还有一家门面更窄的水果店,老板是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当初听到他说上海话很是吃惊,现在上海的父母谁肯让自己的孩子去做这么个行当啊,所以我要照顾他的生意。他待人接客诚恳热情,生意清淡的时候,从摊头下面拿出杂志来看,他知道杜月笙在十六铺削生梨、叶澄衷摇摆渡船的故事。

好几次,太太拎了袋苹果回家,我拎了袋香蕉进楼,两人在电梯口相遇,相视一笑。刚在家坐定,快递小哥送来一箱脐橙。朋友在微信上说,这是扶农项目,请收下。家里的水果吃不完,这也许是许多家庭“富足的烦恼”吧。

在我的童年,水果店也是认知世界的通道,那时的保鲜、运输不能与今天比,即使不断档,果品的干瘪、磕伤、溃烂也很常见,秋天叫卖“开刀莱阳梨”——把烂掉部分挖掉折价销售,可以吸引些顾客。香蕉易烂,眼看情况不妙,师傅就将它们剥皮,一开二,拖面浆大锅油炸,外脆里软,滞销变作热销。再不行,烂水果切块,加红枣、银耳煮熟后勾芡做成水果羹,热恋中的小青年逛街逛累了,坐下吃一碗,仿佛很时髦。

甘蔗分红皮青皮两种,代客削皮是规定动作。为了促销,有些店家将甘蔗削皮切段去节,两角一斤,都是嫩头,吃起来真爽。淘汰下来的老头也可卖钱,四分钱一斤。老爸经常买来给我吃,不仅甜度打折,也累了可怜的咬合肌。在强调阶级斗争的年代,一根甘蔗仍折射出阶层差别。若干年后去医院补牙,看到老医生对一位小病人的家长说:孩子的牙齿缺乏锻炼,买点甘蔗老头让他咬咬!老先生不领市面,甘蔗老头早就没啦!

以前的水果店在夏天还会卖白糖梅子、西瓜瓤,秋冬季节品种稍微丰富,会卖一些时令货,比如糖炒栗子,当街支起大铁锅,边炒边卖,香气飘至很远。老菱,也叫酥角菱,大锅架在煤球炉上,锅上盖一条棉被,乳白色的水蒸气从锅沿溢出来。女孩子吃老菱最让人心里发痒,她们用发夹从菱角的“肚脐眼”里掏呀掏的,掏出一眼眼粉状的菱肉吸进嘴里,一只老菱可以消磨大半天!

柿饼也是西北风起来后上摊的,柿饼裹了一层糖霜,甜到牙齿痛,价格也很便宜,我们家经常吃,老爸说可以败火。经常吃的还有地栗,地栗就是荸荠。荸荠是“两栖类”,可当水果,也可做菜,上海人家做狮子头会放荸荠粒。我家熬地栗汤,可以降秋燥,治咽喉红肿,熟的地栗就成了药渣,不大好吃。风干地栗是绍兴人的零食,鲁迅先生就喜欢吃风干地栗。地栗装在网眼竹篮里挂在风口,十多天后就收干了,削皮吃,白色浆液在牙缝爆炸,极甜。

现在这些东西都去了超市。檀香橄榄是上海人的恩物,在水果店里装在玻璃缸里卖。戴敦邦先生在旧上海风俗画里有一景,小贩用饼干桶做成很滑稽的胡琴,边拉边唱:“檀香橄榄卖橄榄……”

檀香橄榄也叫青果,老城厢有条小街就叫青果巷。正月初一去湖心亭喝早茶,茶盅边滚着两枚檀香橄榄,这叫元宝茶,讨口彩。去年我在某宝下单,买了一袋潮州产的檀香橄榄,到货后发现皮色转黄。檀香橄榄初嚼涩嘴,久含回甘,满口生津。写文章要像吃檀香橄榄,这是老师说的。

是的,今天超市里百样水果都有,榴莲、蓝莓、树莓、车厘子、杨桃、释迦、山竹、红毛丹、百香果……从前闻所未闻,现在都奔来眼前。但我们还是喜欢去街头水果店挑挑拣拣,与店主拉拉家常,说说笑话。买水果其实也是一种社交。水果在超市里被归作“生鲜”,在水果店里则是一种“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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