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歌
海明威在短篇小说《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里写道:“我同情所有不想上床睡觉的人,同情所有夜里要有亮光的人。”有点风凉话,却有几分真实。
对于一个“白天不懂夜的黑”的人,“长夜漫漫”是伪命题:长夜从来不“慢”,只是一眨眼的事;眼睛一闭,眼睛一睁,快得很,又是新的一天了。
这个特性我好像与生俱来。记得小时候,拿张窄窄长长的条凳,在乡下老楼的弄堂里就能睡个午觉。身边是聒噪的蝉鸣,闷热中夹杂着一缕清凉的风。朝天躺,脚不够地方放,就屈膝着;侧卧,也可以选择躬身。窄窄的条凳还没有我细细瘦瘦的身板宽,甚至够不到一个巴掌,怎么想都是容易摔下来的,竟然睡得安之若素。也不知那时是不是在梦中与小龙女看齐。从来没有摔过。
少年不知愁滋味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开始为生活奔波。开始上夜班。半夜三更常常有电话窜进来,漏尽更阑之时,或许还奔波在事故现场。重新钻到被窝时,已经“锦衾香尽炉无烟”,不过依旧能睡个香香甜甜的回笼觉。
所以结婚后我就纳闷一件事。夫人小我9岁,20多岁,竟然有入睡困难症,逼我配合她:不准打呼噜(其实是偶尔)、最厚的遮光窗帘装起来、不准禁止她卷被子。有时她自己醒的,也要怪我。可怜闹钟也是“左右为难”,音量小了闹不醒我,音量大了又把夫人震醒。记得那时她哺乳期内每个晚上要喂女儿两三次奶,也要把我叫起来。明面上是“你去洗奶瓶,洗吸奶器,换尿布”,潜台词是“反正你入睡快,也睡得着,就陪陪我吧”。
夫人自己也摸索、研究、尝试各种助眠神办法,比如喝祛湿茶、营养心肌的药等,还有在睡觉之前1分钟内必须完成的事情:就算一滴“泉水”也要“叮咚”干净。
夫人有时愤愤不平:为什么你睡得着,睡得那么好?为此从结婚起就赐了我一个“猪头”的称号。我也纳闷着。论聪明、论情商、论工作能力,她都比我强的。我琢磨了几年,突然明白一件事:睡得着,睡得好,并非一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睡的能力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或是性格。
我开始像海明威笔下那名年纪大些的侍者,同情她,鼓励她,帮她找药方。
躺平,这个网络用词其实是一则助眠宝典。何谓躺平,首先身体要摆正,勾着身子侧着脑袋,容易辗转反侧,还怕落枕;心态要放正,白天的纷纷扰扰,全部摒除,放下杂念。性子急的人,惦记的事情太多,总把一件件事放在心上,想着一口气做完,做完一件又想一件,放不下。不要像石川啄木在《如梦记》中所写的:“半夜里睡醒觉得棉被沉重时,几乎这样猜疑了:命运压在上面了吧。”那样太沉重。入睡前也别写稿子看稿子改稿子了,把“开心麻花”和“直播带货”瞄几眼,岂非强胜助眠药物?纪德说,“你要把夜晚视为白天的归宿,要把清晨视为万物的生长。”黑夜,是一种自然状态。如果你不能将自己调整为自然状态,又怎能融入它呢?荣格也说,“当你开始理解黑暗,沉默和和平就会来到你头上,只有那些不理解黑暗的人才会恐惧夜晚。”
卸下自己,放松一切。
我知道自己还是不会劝。就让王尔德来劝吧,“不能夜夜起身,在灵魂的园子里栽种荆棘。”再听听大文豪泰戈尔描绘的诗句,“夜对我说:我要跳入火一般炽热的黎明中。”睡在星光下,晨光中醒来,就像叔本华说的,“每日醒来起身是一次小出生,每个新鲜的早晨是一次小青春。”现在,睡觉去吧。
小学三年级,我就理解并实践了孙悟空的一句话:“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心来瞌睡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