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
潘桦是德国汉堡市长驻上海办公室中国联络处的负责人。我在汉堡被动能量屋里遇见她,是在2010年夏季的一场大暴雨中,她告诉我,这栋在汉堡设计,特地为城市最佳实践区建造的建筑,是汉堡正在试验的能量被动屋,墙体超过了一米厚,地桩基里有蓄水管道,因此能储存自然给予的能量,化为这栋房子需要的电,自给自足,厚墙保温,以减少外泄。它是上海世博会时,最佳城市实践区展馆里最有趣,也最理想主义的房子,大家去参观它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要用自身的皮肤来试一下,温度高达四十摄氏度的上海夏季,如果只用超厚的墙体和地下储存的能量,是否也能感觉舒适。
大雷雨里,在这栋厚实异常的房子里,觉得自己格外安全和轻松。其中,我觉得也包括了心理上的安慰,觉得自己因此少用了这个下午的许多电,是个对地球负责的好人。
等我在被动屋再遇见潘桦,是2021年了。她帮我查找汉堡海事博物馆里的码头工人号子。她仍旧在原地,甚至这次,整个汉堡市长驻中国联络处上海办公室都搬进了汉堡能量被动屋,这里成了她日常办公的地方。
这栋房子仍旧是被动屋。潘桦特地带我去了地下室,当年那些弯弯曲曲织成一片的管道仍旧发出嘶嘶的声响,那是水流在运行中,为屋子带去储存的热量。她又带我去了屋顶,那里仍旧布满了太阳能板,就是时间久了,白色的部分有些泛黄。潘桦说,这栋样板屋一直在正常运行着,德国政府有官员来,都会来这里探访。
我想起来,当年潘桦也是这样笑着说,最初汉堡的图纸过来时,谁也不敢相信,上海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房子建起来;也不敢相信上海工人能一丝不苟地执行德国工程师的施工要求。后来,真的按时开放给世博会观众参观了。后来,也真的按照承诺的那样继续使用至今。从施工到现在,十五年的时间。
潘桦觉得挺自豪的。
在被动屋里我还见到了德国人安克拉斯,他在上海工作15年了。他主持建造这栋房子,在工地摔断了肋骨,也赢得了当年的白玉兰奖,那是上海市政府为表彰为上海做出贡献的外国人设立的奖项。安克拉斯也觉得挺自豪的。
当年,底楼和地下室是整栋房子的厨房。潘桦请我喝过一杯洋甘菊茶,安抚我因为大雨产生的不安。她天天在江边,对夏季的气候有充分的认识,她优雅地将茶包上的棉线绕在杯子把上,朝我举了举,“喝茶喝茶,等茶色淡了,雨就停了。”
我不记得喝茶的地方是不是就在这里。只依稀记得,我们在一个有着特殊的德国厨房气味的地方。德国的厨房里,有种我感受到的特殊气味,是一种德国人的萨拉米和冷肉丸子的气味。
现在,这地方是一个法国面包学校,名叫乐逢。
这个法国面包学校还真是应了一个乐逢的故事。喜大厨和库库姐是一对年轻夫妇。喜大厨在大连附近的乡村长大,在法国的博古斯学院学了烹饪。在世博会时,他是法国馆的甜点副主厨。后来,为城市最佳实践区里的罗阿馆做了甜点主厨。库库姐在山西长大,在世博会时为可口可乐公司工作。他们在上海相识,在世博会园区里谈恋爱,在世博会结束后决定结婚,他们结婚的宴席,就在大厨工作的罗阿馆里。
然后,他们开了乐逢学校,学校的地址就是罗阿馆旁边,法国玫瑰园旁边的汉堡屋底楼。
我在底楼的面包教室里见到了1928年的一团法国酵母,仍旧活着的,是法国面包协会的主席所赠。这块远道而来的酵母很神奇,按时喂它清水和面粉,它就缓慢地生成大小不等的气泡,并源源不断地打出一个个嗝,发出噗的一声。要是带它坐进冰箱里,它就睡着了,一动不动。来这里学做法国甜品和法式面包的学生,有时能分到一小团,各人带回家去养着,就像收着一块乐逢的家族徽章一样。要叫醒睡着的酵母,需要温暖它,把它放进37摄氏度的地方,就像小婴儿要睡在暖箱里养一养似的。过两个小时,它就开始打嗝,放屁,噗噗地响着,这时候就可以喂它水和面粉了。
一定是因为乐逢的关系,德国厨房里的肉气味被法国面包热烘烘的小麦气味席卷而去。现在,这里是地地道道的法国面食气味,有时是烤酥皮脆软的黄油气味,有时是法棍出炉时带出来的纯粹小麦香,有时会有苹果在派上被烤出汁水来酸酸的香甜。喜大厨在博古斯学院的专业是艺术烹饪,就是做菜做鱼,可是有一天,在学校里他吃到一块唤醒灵魂的苹果派,他才领悟到,他的天职也许是做甜品。
乐逢开张以后,整个汉堡屋都浸透在一股法式轻盈甘甜的香气里。
潘桦说,“你要知道在乐逢楼上办公,要有多难才能不馋。”
库库姐听到了,就笑着看她,眼睛里都是得意。